甲小姐对话李志飞:心中要有一把尺 | 甲子光年
2016年,一次我采访出门问问创始人李志飞的两天后,他在朋友圈发问:
“问个Billion dollar question: 人工智能的商业模式是什么? ”
他展示收集到的18个有效投票:
1.持续忽悠VC输血:7
2.API收费:4
3.互联网模式如freemium或广告:4
4.软硬结合卖有溢价的硬件:3
5.搞噱头PR活动变网红然后转型电商: 0
然后他自我调侃:“个人认为5最靠谱,但我由于不够帅普通话不标准只能求其次选4。”
彼时此问,市场中有共鸣者少。而今天,大部分中国AI企业都进入商业化深水区,回头看,相信很多人的答案已不同。
李志飞于2012年10月顶着Google科学家光环归国,创立出门问问,比大多数成立于2015-2016年高峰期的人工智能创业者早了几年。如今,公司已是近千人的独角兽,正筹备IPO。
先行者有先行者的特权,也有先行者的痛苦。当你更早进入“交付”阶段,你便拥有更少的解释权——产品瓜熟蒂落前,大家关心愿景、技术、人才、路径;产品瓜熟蒂落后,大家只关心数字。
作为这家AI先行企业的掌舵者,李志飞持续扮演着“少数派”:
一是独辟蹊径——几年来在浩浩荡荡的AI to B大军中多次表达“对to B毫无兴趣”,也不做政府业务,“众人皆B我独 C”;
二是升级打怪——出门问问的发展史,正是不断开辟新战线的历史。2012年做语音助手软件,2015年做智能手表,2016年做车载,2017年做智能音箱,2018年做to B+智能无线耳机,公司由软到硬走向全栈,构筑了技术公司少有的品牌、电商、销售能力,这让出门问问持续有故事可讲,也让它饱受质疑;
三是峰回路转——这两年,当AI商业化之道成为普遍议题,创业已近“七年之痒”的李志飞终于得出了他的结论:“在中国,一个技术公司要做到可持续且有增长是很苦逼的,纯to B或纯to C都很难。唯一能破局的是,第一,to B 和to C一起做;第二,全球化。”
和李志飞对话的兴趣在于,如今,这是中国AI界一个罕见的“全能者”:软和硬,C和B,国内和出海,技术和电商,他都在一起做——你能想到的AI公司遇到的难题,他都遇到过。
但“全能”往往意味着“缺乏拳头业务”——如果真有一针捅破天的钱袋子,谁会选择什么都做?
在李志飞看来,这是技术创业企业必须接受的现实。他说自己是“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我看到所有数据真相还在顽强地活着,还在不停地折腾。说到底,我长期是乐观的,短期是非常悲观和急躁的。”
他很清楚出门问问已可以套上一串过长的定语,但它最终的定义只有一个:一家AI科技公司。
今天,再次对话出门问问创始人李志飞。他为「甲子光年」带来了诚实的思考,持续的求证,和发展至今每一步决策背后历久弥坚的思维模式。
如同之前每次对话一样,他总是那个率先发问的人。
谈中国AI赚钱路:
“唯一能破局的是,第一,to B to C一起做;第二,全球化”
李志飞:提问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个宏观情况,现在AI行业到底什么样?
甲小姐:每次聊你都先问我,你是与世隔绝吗?
李志飞:我们接近1000人,我相当于在做4个公司:一个AI公司,一个跨境电商公司,一个to B公司,一个汽车合资公司。没时间出去,但我有四个东西可以试验,什么都能遇到。
甲小姐:现在AI行业的核心议题就是商业化。AI收入之难如何破局,至今没有共识。
李志飞:你把中国AI公司的收入拆解一下,to G、 to B、to C,过去两年,只有to G能把收入做起来。
To B,很多客户都有冲动做点AI,可就是签战略合作,搞发布会,发新闻稿,拍照,真要花钱就纠结了,动不动就PoC(概念验证),三家比价,款还不一定收得回来。那to B怎么赚钱?
甲小姐:应该说大部分中国AI公司还没到你们的年龄,还没到直面答案的时刻。
李志飞:我觉得,一个中国科技公司是很苦逼的,纯to B或纯to C都很难赚到钱。
如果我们纯to C,且只在中国做,肯定死路一条。To C的智能硬件面临三座大山,下有深圳山寨、中有小米价格屠夫、上有互联网巨头不要钱;
如果我们纯to B,某些项目光研发可能要花2000万,客户不可能预付2000万。尤其互联网巨头看上的东西,竞争都很激烈——服务运营商,百度直接补贴;服务保险公司,BAT报价远低于我们。50万的单子还要去做PoC?一个AI工程师多少钱?一切都被竞争搞成这样。
甲小姐:那你怎么破局?
李志飞:唯一能破局的是,第一,to B to C一起做;第二,全球化。只有这样营收规模才能跟研发投入规模匹配,否则只会持续亏损而不可持续。
我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做to C的积累,让我们再花10%-20%的精力就可以to B。我们通过to C积累了软件、硬件、AI“三位一体”的能力,而且做到了to C的体验,这套能力全世界可能只有Google,Amazon,阿里,小米,华为有,但它们不一定愿意做to B定制。
甲小姐:你们的壁垒是什么?
李志飞:我们做to B业务有个口号,“to C的体验to B的商业”。真要说句狂话,这方面我们全球都没有竞争对手。当年的Google,大众汽车,今天的运营商,想找有能力且愿意干的只有我们。现在所有AI公司,要建立我们这种能力,没有两年,基本想都不用想。
谈to B:
“以前我想自己在前线,空有一身武功没有用武之地,今天我就来成就你们吧”
甲小姐:你们去年为什么改logo?
李志飞:之前是to C的logo,现在要B和C一起做,就改得更面向企业一点。
甲小姐:2016年我和你对话,你那时完全不想to B。
李志飞:我以前对to B真是没兴趣,很抗拒。如果我个人有钱,我连看都不看。但作为出门问问的CEO,我要生存。
甲小姐:曾经你不to B不仅是性格,你花了大篇幅论证不to B的原因,它没法规模化增长。
李志飞:不得不承认,过去我低估了两个东西,一是政府的力量,二是中国投资者对科技的热情。这两个东西产生了不符合事物本质的to G和to VC模式。
甲小姐:你做to B的想法是什么时候诞生?
李志飞:2017年下半年,台湾远传找过来。
甲小姐:你愿意接,是考虑营收?
李志飞:感觉智能音箱to C,在互联网巨头补贴下创业公司没有招,想尝试一下to B。以前我想自己在前线,空有一身武功没有用武之地,今天我就来成就你们吧。
当时台湾远传过来,我问这个能做多少营收,对方说几百万美金,那时我想几百万美金有什么好做的?现在看到几十万美金就“哇”,赶紧赶紧。真是被教育过来的。
甲小姐:你和远传这类运营商是怎么合作的?
李志飞:运营商是很好的切入点。我们先从智能音箱开始,帮他们建立大脑,打造端到端的“远传问问”智能音箱,然后会有智能手表、智能儿童手表。我们用四个月给远传做了一个本地化的生态系统,我们提供软件、硬件、AI、用户运营平台和统计工具,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渠道卖,甚至我们可以帮他们再to B,比如赋能银行、保险公司。
甲小姐:所有运营商都有这个需求吗?
李志飞:在美国和中国大陆,运营商基本没机会和互联网巨头对抗,大陆有BAT,美国有Amazon和Google。而在台湾、香港、北欧、亚太一些国家和地区,互联网巨头还顾不上。我们很快做了台湾、香港等几个运营商,这是可复制的。
甲小姐:运营商为什么要做智能音箱?
李志飞:运营商有靠近互联网的意图,但不愿花那么多钱研发,你要想办法帮它把账算过来。在to C上,之前他们只能补贴别家的产品,起码现在可以补贴自己的设备,可以看数据,做运营,但只靠C端动力也不一定强,我们还帮他们to B服务他们的客户,他们就更容易下决心。
谈to C:
“经历了智能音箱这一波,真是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
甲小姐:再看to C,你为什么那么强调全球化?
李志飞:在AI行业,中国市场还不够大,毛利也比较低,必须通过更大、更有毛利的全球市场来补偿大规模研发投入。
全世界技术、资本、市场可以支撑智能硬件发展的只有中美。硬件生态链在中国,中国人的努力程度远远大于美国,Jibo(全球首款家庭社交机器人,2014年问世)第一代还没发货,中国山寨第三代都做出来了。
所以,第一,你必须全球化;第二,全球化是有机会的。
甲小姐:你们在2017年推出了智能音箱,是个好方向吗?
李志飞:经历了音箱这一波,我真的体会到有钱人的玩法我们是学不来的,真是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
甲小姐:为什么互联网巨头赔钱也要玩?
李志飞:Amazon和Google做,阿里和百度就一定做。他们都在华尔街上市,华尔街认你就得做,就这么简单。
甲小姐:你们的首款智能设备智能手表和智能音箱情况不同在哪?
李志飞:刚才说智能音箱面临三座大山,下有深圳山寨、中有小米价格屠夫、上有互联网巨头不要钱。在智能手表方面,下层深圳山寨的压力不存在,我们每年要花一两亿研发,山寨搞不定;中层的小米我们也不怕,我们手表从第一天就和苹果、三星竞争;最怕的还是上层的互联网——互联网公司一旦说这是“入口”,进来补贴,那就完蛋了。
甲小姐:互联网公司有做智能手表的征兆吗?
李志飞:有这种可能性,但我认为他们不会这么搞。第一,智能音箱看起来又是语音入口,又是智能家居入口,估值很高,目前智能手表在大家心中还没那么重要;第二,智能音箱做起来比较简单,智能手表非常复杂。
甲小姐:智能手表难在哪?
李志飞:第一,音箱的空间是豪宅,手表的空间是蜗居,你要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把4G、NFC(Near Field Communication,近场通信) 、GPS、心率都装进去,很难;第二,穿戴要做防水防汗,很容易出问题,iPhone现在还不能完全防水;第三,你要做到功耗比较低,续航比较强,电池受大小限制,这也很难;第四,我们还做了抬手亮屏等很多传感器算法;第五,你还要做得漂亮。
综合来说,便携式产品对软硬结合能力要求是非常高的,智能音箱你可能6个月能搞出来,智能手表你可能12个月都搞不出我们这样的东西。
甲小姐:现在假设一个新玩家冒出来要做手表,还有机会吗?
李志飞: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性,要么它是大公司的生态链,要么它能忽悠到以亿美金为单位的钱。
甲小姐:回头看,你的首款智能硬件选择做智能手表,是否很幸运?你进入了一个门槛相对高的领域。
李志飞:这不是幸运,这是算过的。最初所有硬件形态我都看过,选择这个是因为个人设备比较容易起量,它是个人决策,不是家庭决策。设备的趋势是小型化,便携化,历史从来如此。
甲小姐:智能手表,你的竞争对手是谁?
李志飞:全世界就是苹果、三星、华为、我们,只有四家能做这么复杂的东西。
甲小姐:你们四家的市场份额如何?
李志飞:第一是苹果,有两千万台;三星可能四五百万台,三星总量大,但在中国完全不行;剩下就是我们和华为,去年销量都是六七十万台,全球市场看,我们比华为好,华为主要在中国卖得好。
整体而言,我们是智能手表全球生态举足轻重的player,跟谷歌、高通、组装厂、屏幕等核心元器件供应商都是战略合作关系。
甲小姐:和一群巨头共舞,你会感到威胁吗?
李志飞:我从不觉得我们低人一等。我肯定不能说三星、华为如果all in我还能赢,但它们的战线也很长,花在这件事上的精力真不一定多。
甲小姐:你现在营收里B和C的比例是什么?
李志飞:去年to B 15%左右,未来B端比例会上升,B端我们还完全没发力。但从营收的绝对值来看,C端还会有很大空间。
甲小姐:苹果越做越软,谷歌越做越硬,这说明什么?
李志飞:说明各自都遇到了瓶颈,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说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已经霸主了所以拓展地盘。以AI为核心的软硬结合是AI技术落地的一个趋势,未来可能没有一个公司靠特别“薄”的东西能获得彻底的胜利——所有公司都越来越重,越来越综合。
谈战线:
“开新战场是最容易的事,做到极致是很难的”
甲小姐:过去几乎每年你都在开辟一条新战线,最初做语音助手软件,2015年智能手表,2016年车载,2017年音箱,2018年to B+智能无线耳机。
李志飞:所以我们受到了很多质疑。
甲小姐:你怎么看这些质疑?
李志飞:无所谓,质疑就质疑,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实验,也在学会做减法。
甲小姐:当你不断开辟新战线,是否意味着你的每个战场都不是拳头型的战场,没法一针捅破天?
李志飞:如果出门问问是大公司的子公司,我绝对不该这么做,手表打赢全世界就行了。但出门问问是创业公司,我需要资本故事,需要求生存,求增长。Google可能很难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搞,不懂我们的痛苦。比如智能手表的行业大盘就这样,靠我这点钱,这点人,能通过一年改变什么吗?不能改变我们就原地踏步吗?
甲小姐:开辟新战场的难度小于你在老战场中上一个排位?
李志飞:开辟开新战场是最容易的事,做到极致是很难的。
甲小姐:你是个天才般的从0到1选手。
李志飞:该插的旗我先插好,甭管插得扎不扎实。
甲小姐:这是典型的互联网逻辑,跑马圈地,网络效应,但现在你所处的战场并非互联网,圈地不等于护城河。
李志飞:大道理太虚了,过去已经不可逆了,我该回答的是:今天回头看,当初的决策是不是对的,这些决策到底带来了什么?
2015年决定做智能手表有没有给公司带来升级?答案是absolutely yes。没有它就不会有Google的投资,不会有我们今天的软硬结合;2016年如果我们不做车载,就不会有大众的投资,不会进入汽车前装的语音交互这个战场。所以今天回头选择,我的答案也是absolutely yes;2017年的智能音箱该不该做?答案可能是maybe。
甲小姐:因为它没给你带来Amazon的投资?
李志飞:如果能预见战场会打成这样,确实可能不该做。但我可以从正面角度看它带来了什么。如果没有智能音箱,我们切不进运营商,可能也不会开始to B。你还是要选择一些市场有热度的东西。
甲小姐:出门问问今年的目标是什么?
李志飞:所有产品线翻两倍,耳机要翻得更多,因为基数低。
甲小姐:2019年你会增加新产品线吗?
李志飞:不加了。
甲小姐:不会再做个MR眼镜?
李志飞:不做,坚决不做。
甲小姐:回顾你过去的决策历程,哪些时候你决定“不做”?
李志飞:好多。机器人每年都想该不该做,都没做,VR也想过,甚至O2O和区块链都想过。
甲小姐:你依据什么决定不做什么?
李志飞:商业的模型。如果一款智能硬件你卖不出10万台,就别折腾,没有任何希望。如果你卖100万台,单价1000块,收入就是10个亿,假设有20%的margin,毛利也才2个亿,2个亿在科技公司能干什么?坦白讲,干不了什么。
甲小姐:如果未来你又发现一个单品10万台的新机会,你的想法还是再做一个?
李志飞:当然,我为什么不做?
甲小姐:你要变成一个生态链吗?
李志飞:不可能。今天以出门问问的体量谈那种东西是扯淡。
甲小姐:在选择做什么时,除了出货量,还考虑哪些要素?
李志飞:我们还是要做和语音交互有关系的,我们的能力能做的事。手机APP上语音助手的活跃度可能不到1%,智能手表可能是20%,智能音箱和车载可能是70%。可穿戴设备的趋势是独立性,独立于手机后可穿戴设备对语音交互的需求会更强烈,我坚信这个趋势。
今年3月联通率先在全国范围内开通eSIM(可穿戴独立号码)业务,意味着上网和电话语音不再是手机的专属,将会有更多可穿戴智能设备实现功能独立。我相信Apple Watch加上AirPods一定在未来能20%、30%地抢走手机的时间。去年AirPods卖了3500多万台。
甲小姐:开辟新战线时你走过弯路吗?
李志飞:去年我们迷失过,当时为了营收,智能手环也搞了搞,后来全失败了。手环我第一反应就是能不能到深圳找个人干了,我只负责卖。投机行为一定干不好。
甲小姐:做一款新产品时,你怎么调配你的人力?
李志飞: 老牛驮破车,一两个人先启动,弄清楚大概怎么回事了再招人。不是说有个新战线就调个团队过来,出门问问还没强大到有冗余的人。
谈规律:
“纯技术驱动的公司想要寻找爆炸性的机会,Google不是常态,常态就是苦哈哈的,一步一个脚印”
甲小姐:辛辛苦苦练就十八般武艺,但所有产品线都不是爆发式赛道,还要放下身段做服务,你不会有种浪费感吗?
李志飞:这是技术型公司的常态。全世界真正跨越了这种常态的可能只有Google。它的核心技术不错,还找到了印钞机一样的商业模式,后面还有谁?后无来者。
纯技术驱动的公司想寻找爆炸性机会,Google不是常态,常态就是苦哈哈的,一步一个脚印。华为to C这三四年起来,之前技术积累了多少年?你很难想象纯技术型公司会像社交或者短视频这么爆发。
甲小姐:说到底,今天AI还未在任何地方表现出爆发性?
李志飞:这个世界绝大部分公司的成功不是因为技术牛逼,而是因为执行力超级强。你看今日头条的成功,不是靠AI。今日头条的爆发是因为赶上了那一波用户个性看新闻需求的机会,而且执行力超强。技术是壁垒,不是爆发的原因。
甲小姐:记得你最初回国时想的是做个像Google一样的企业。今天AI没有出现爆发式赛道,这困扰你吗?
李志飞:这是我早期的期望,也是无知。人要有远景,但短期也要有抓手,去解决这种落差感。
甲小姐:你不会感觉做技术和做企业有两条不同方向的牵引力?
李志飞:技术和商业,我都能找到乐趣。你把我关到监狱里,只要有些东西给我去琢磨,我也能找到乐趣。
甲小姐:你是否想过戒掉技术驱动的执念,干脆变成一个电商或时尚品牌公司?
李志飞:O2O很火时,我想过改变基因,但仔细想了一下,可能要管1万地推,跟兄弟们喊口号,每早走正步,这不是我能做的事,成了也不能带给我愉悦感。
甲小姐:如果爆发式增长可遇不可求,这波AI公司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李志飞:我不认为AI这一波能出现超过100亿美金的公司,但可能会有很多50亿美金以下的公司,原因就是它大多是to B技术型的公司,科创板也是这样定位。它失败的概率不像互联网那么高,成功的upside也不会那么大。
谈战略:
“没什么终极形态,为什么要有终极形态呢?”
甲小姐:三年前你说,你的思维公式是“利用一个核心技术,做一个to C的用户产品,产生一个可持续化的商业模式”。今天这还是你的底层逻辑?
李志飞:当然。
甲小姐:出门问问的最终形态是什么?
李志飞:没什么终极形态,为什么要有终极形态呢?
甲小姐:你怎么定义出门问问。
李志飞:我们的愿景,抽象地说,是做个牛逼的科技公司;说得具体一点,是要改变下一代人机交互。我们琢磨,出门问问是一家以语音交互和软硬结合为核心的人工智能科技公司,可以在前面加一堆定语,但最后的名词就是AI科技公司。
甲小姐:你的定义里没有商业模式。
李志飞:商业模式都是短期的。科技发展这么快,哪家公司的模式是稳定的?
甲小姐:百度就很稳定。
李志飞:所以它掉队了。
甲小姐:你的灯塔是科技本身,而不是解决某个具体问题?
李志飞:对。
甲小姐:感觉出门问问是一个“应变者”。你不是start from where you want to be(以终为始),而是start from where you are(从当下出发)。但也有的企业家是反过来,以终为始——使命不变,基因、路径、现状可以改。
这是两种思维。打个比方,日本有本书《断舍离》,你怎么保持房间整洁?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以物品为中心,当你判断一个东西要不要扔,你问这个物品有没有价值,你发现你什么都扔不掉;第二种是以整洁为中心,问此刻这个东西对我是否非要不可,你可以扔掉80%的东西。前者,房间会乱七八糟,后者,房间会很整洁。
我想战略是一样的。单看现状,每件事一定有价值;收敛到唯一使命,有的选择是要扔掉的。
李志飞:很多道理是对的,但大多是幸存者偏差。马云是靠思考虚无缥缈的东西成功的吗?他现在已经到那个状态了,他可能早期也经历过很理性的状态,现在看他的话有可能是误导人的。
我也反思出门问问为什么这样?我们的选择都是理性的结果。理性不能带来surprise,但理性能尽量避免各种死法。
甲小姐:小公司有两种选择,一种是go big or go home,认准一个方向 all in,做成了很大,失败了回家;另一种是我千万不能死,做得很小心,每年增长两倍。
李志飞:首先,我们不只是为了活着,只是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但你依然要理性评估哪些是你的机会,哪些不是。最近很喜欢一句话,“Readiness meets opportunity”(准备迎接机遇)。爆发有时不可预测,你不能去赌。
甲小姐:今天的AI市场,赌者不在少数。
李志飞:AI 创业两条路。一种是你描述一个非常sexy的未来,融很多钱,比如自动驾驶,一旦成功市场是巨大的,只是短期不deliver(交付);另一种是像我们这样,不断在目标和渐进式进展间做平衡。
甲小姐:一位创业者讲,不敢靠融资all in一个远期目标,归根结底是没赚过大钱,不敢花钱,不敢欠钱,所以种点树就要赶快摘果子。但有的大牛创业心态不同,他花过大钱,见过咣咣花钱是什么感觉。
李志飞: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说白了人真的是有科技价值观的,无关对错,只是选择。你可以有远景,但我不喜欢永远在描述,而看不到往前走的迹象。我们想定义下一代人机交互,但我不会天天说它多牛逼,也不知道怎么讲。好,那先卖个智能手表,先有个完整东西可以做实验。这就是为什么我每年都会搞点新玩意,我不会停留,有人评价我是“冲浪型”选手。
甲小姐:一旦落地,大家看的就不是技术了。
李志飞:我们的痛苦之处正在于,你是做AI的,但大家已经看到你的东西就是这些破铜烂铁,东西落地了,反而没想象空间了,那咱们就看商业的本质,就是利润,但你又没有强到可以很快赚很多钱,这是我们很痛苦的方面。
上次我跟一个朋友聊天,他背景超级牛逼,我说你创业千万不要学我。你应该把全世界最牛逼的Ph.D全部串起来,干一件未来两年别期望看到任何东西的事。确实在过去这一波,政府和投资者对科技的痴迷我们没有料到。
甲小姐:也许你晚成立几年,在AlphaGo出现时你起步,搞不好估值更高。你已经太早把神秘面纱揭开了。
李志飞:我们2012年讲高大上的愿景,后来当人家讲AI的时候,我早没兴趣讲了。Eventually还是要落地。
甲小姐: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公司,一种是阿里巴巴这样战略驱动的公司,一种是网易这种不讲战略的公司。
李志飞:Google的战略是什么?Google 20多年了,就坚持做有技术含量的东西,招最聪明的人,搞OKR,不搞KPI。我认为Google是没有太多战略的,它是go with the engineer flow。
甲小姐:Google可以不讲战略,因为它是Google,它有印钞机。
李志飞:产品公司是go with the user flow,技术公司是go with engineer flow,阿里是go with 马云 flow。其实这是中国的产物——在硅谷环境中,马云可能没那么容易成功。
甲小姐:为什么?
李志飞:在硅谷,你不可能只靠很强的组织力而成功,工程师需要独立思考。
甲小姐:战略是创新的反义词?
李志飞:这取决于你在什么行业。Google曾经想all in社交,所有bonus都和这个相关,结果很糟糕,所以Google不能靠战略;但苹果必须要有战略,因为硬件试错成本太高了,一年只能开一枪。这是硬件和互联网的不同。不同公司基因不同,马云的战略更偏顶层,苹果有产品战略,Google我觉得连产品战略都不一定清晰。
甲小姐:出门问问是家有战略的公司吗?
李志飞:出门问问是基于一个愿景而go with engineer flow的公司。我们在做的事,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很难有一个特别清晰的战略。
甲小姐:你的选择基本不冒险?
李志飞:我们做硬件难道不冒险吗?出海难道不冒险吗?我们所有决定都是义无反顾的。只是我知道我在冒什么样的风险,我从不寄希望于幸运。Take calculated risk.
甲小姐:你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看,还是给资本市场看?
李志飞:资本市场从没希望我这么做,所有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甲小姐:投资者怎么看你的做法?
李志飞:有的说你为什么做硬件,有的说做硬件挺好,大家诉求不一样,他们提归提,但是听不听是另一回事。
甲小姐:这一年从中美关系,行业爆雷,科创板问世,科技已经是最大公约数,无论国际地位,经济发展,地方政绩,都在追求科技。
李志飞:我觉得这就是整个行业最大的风险,不理性可以把你扔得很高,也可以跌得很厉害。
甲小姐:出门问问在中国AI创业者里非常少数派。从成立时间到商业模式,和大多数人不在一个频道里。
李志飞:我看到所有数据真相还在顽强地活着,还在不停地折腾。
谈未来:
“上市只是起点,我还是要做一个牛逼的科技公司,我不甘心只卖个表”
甲小姐:现在回头看,你们能活下来,做这么久,核心原因是什么?
李志飞:AI的光环。钱是很重要的。
甲小姐:过去6年半,你哪个时刻最有危机感?
李志飞:现在。
甲小姐:为什么?
李志飞:一个公司是有惯性的,规模太大不好调动。当公司越大,如果商业上没找到平衡点,是很恐怖的。
甲小姐:你们去年营收多少?
李志飞:GMV 9亿,还没盈利。
甲小姐:你在继续融资吗?
李志飞:融,我们也在看科创版。
甲小姐:期待你们赶快上,让大家有个对标。
李志飞:我们上去后可能整个AI公司的估值都会大幅下调。你们写过《科创板,一瓶AI的卸妆水》,我们在AI公司里算“妆不浓”的了。
甲小姐:AI公司该如何估值?
李志飞:用亚马逊的方式估值,把研发投入成本做特殊考虑。AI公司都亏,但很多亏在研发经费,这个东西算PE算不了。
甲小姐:今天的出门问问已经不会考虑被收购了吧?
李志飞:Too big to be acquired。出门问问最大的问题是“啥都有”。不是一个好的收购标的。如果出门问问今天是三五亿美金,肯定很多人抢,但当你超过十亿美金,别人为什么买?其实中国很多公司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就是因为估值问题,我们也是。
甲小姐:上市后会做什么?
李志飞:上市只是个起点,我还是要做一个牛逼的科技公司,我不甘心只卖个表。
甲小姐:管理1000人,你的时间怎么分配?
李志飞:以前做硬件,电路板我都去看,现在不会了。我越来越愿意把东西交给具体的人,我首先放下AI,其次放下软硬件,最近放下商业。其实原则上我可以比较闲。
甲小姐:你现在闲吗?
李志飞:现在还没到,就快到了。
甲小姐:哪些事你永远不会放下?
李志飞:第一,整个公司层面的游戏规则,一个公司就像一个小社会,你要造一整套规章制度让它能够组织;第二,我想花更多时间在技术和产品上。
甲小姐:出门问问的公司文化你怎么概括?
李志飞:第一,创新;第二,理性。创新和理性看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但我觉得科技的创新是要有序的。你要系统性制定一套游戏规则,让创新发生。
甲小姐:有没有哪些别人眼中的小事,你会特别警觉?
李志飞:很多人觉得大家都如此,为什么要逼着我不一样?但在我看来,当你开始跟别人一样,那就没希望了。
甲小姐:创业六年半,整个公司还有刚开始时的朝气斗志吗?
李志飞:创业精神一定在稀释。
甲小姐:你有做什么去保持创业精神吗?
李志飞:团队需要感受到兄弟们在一起作战,这不是我擅长的,我不喜欢洗脑,甚至话我不喜欢讲第二遍,我会empower其他人一起去干这个事。
甲小姐:你不觉得世界上伟大的组织都需要精神领袖吗?
李志飞:我认识到这一点,但我愿不愿意干是另外一回事。
甲小姐:有时组织力也来自你给大家一个超级大的战场,超级大的战役。
李志飞:这一点我们是够的。我们的问题的复杂度远远大于我们能够吸引到的人的水平。
甲小姐:最开始不喜欢to B,但也接受了。什么事是你绝对不会妥协的?
李志飞:我精神上的自由不能被限制。比如我今天觉得这是我们该做的事,有个人没理由但说不允许做,这就是against我的底线。如果你要against我,对不起,那就别玩了。
甲小姐:当内部意见不统一你怎么办?
李志飞:讲道理,建模型,最后发现我下面的人绝大部分还是非常理性的。
甲小姐:理性已经成为了你们的基因了。
李志飞:确实。我以前的毛病是不希望把丑陋的真相给大家看,自己一个人承受真相,有多难,有多不赚钱,竞争有多激烈,但这样他们就不理解你的决策。我现在会用理性的方式告诉你,如果我们这样会怎么样,那样会怎么样,很多人慢慢都能理解。
甲小姐:你会发脾气吗?
李志飞:我的情绪超级不稳定,做硬件是不可能情绪稳定的,比如看到某个可能隔我四层以下的人在微信群里做了一个billion dollar business decision,直到坏结果出来才发现。我希望我的情绪能越来越稳定,再这么下去我自己也受不了。我觉得我在降低发脾气的频率。
谈思维:
“你心中得有一把尺”
甲小姐:你思维的“源代码”是什么?
李志飞:我受优化论影响比较大。你想寻找全局最优解,那么长期、短期、全局、局部的balance到底是什么?这一直指导我的思考。
甲小姐:优化论如何影响你的思维?
李志飞:当你描述事物时,我们总希望是单变量的,离散的,0和1的,确定的。一般记者总问,你成功的两个因素是什么?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世界是非常复杂、非常不确定的、是多变量的、变量之间是互相依赖的。
我以前学graphical model(图模型),很多简单模型会失败,最后成功的模型往往是多变量的,要用概率论,用随机过程,把不确定性和信息不完整都包含在模型里。
甲小姐:这直接指导你的经营?
李志飞:公司经营时,我做最多的就是琢磨模型。每件事我都琢磨有没有公式。
我对我的高管说,你心中得有一把尺。什么叫一把尺?就是一个量化模型,考虑各种if else,当某个变量变化时你能快速行动。
我很想写两本书,一本叫《量化创业》,谈建模;一本叫《算法创业论》,谈方法论。这是我做很多决定的底层思考。
甲小姐:举个用优化论经营公司的例子。
李志飞:我的目标是定义下一代人机交互,但刚开始不知道什么是下一代最优的人机交互。好,那我就深度优先先做个完整的、简单的人机交互出来,是不是下一代最优我不知道,如果发现不够好,就改变某些节点换一条路径,这就是图优化算法里最核心的思想之一。
每个决策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模型,一个是算法。模型是描述这件事是什么,把变量之间的依赖关系定义出来;算法是基于这个模型怎么求解,比如深度优先、广度优先等各种优化的过程。
甲小姐:当你建模时,你需要知道模型的具体结构和参数吗?
李志飞:当然,你要找出变量,把它结构化。
甲小姐:政府力量、市场的非理性狂热、公司文化、创业精神,这些在不在你的模型里?
李志飞:不在。
甲小姐:用建模方式来经营一个公司,可能的问题是,你也许会把某个重要的变量忽略了。
李志飞:是,所以理性的结果很难有surprise,但它能够避免直白的死亡。
其实我特别喜欢理想主义的创业者,但是很多理想主义者可能心中缺少一把尺子,下个月没工资发了才知道公司要挂了。商业世界还是要有清晰的认知,不能赌运气。创业规模越大,你越要做精准的计算。我做了六年半,每天都在琢磨建立一个理性模型去跑这个公司,更有概率成功。
甲小姐:你会不会对建模过于自信了?同一个公式,可能一个系数稍微增大一点,这个系统就崩溃了,这就是混沌系统或者蝴蝶效应。数理模型很难真正还原复杂世界。自然界的进化,不是上帝设计一个复杂模型,把每个因子和公式都写好,把一切推导出来。
李志飞:建模就是建立自己心中的上帝。
甲小姐:在人工智能发展的最初,有批科学家相信可以靠建模定义所有问题的过程,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太复杂,还原不了一切,人工智能就停滞了。后来有人冒出来说我们不求甚解,用大数据和大计算去喂你的模型,只看输入输出,过程可以是黑盒子,这就是深度学习,它试图模拟大自然的进化方式。
李志飞:我感受不到深度学习的美。
甲小姐:很多人都在赞叹深度学习的暴力美学。
李志飞:暴力有什么美学?深度学习现在OK,是因为计算机便宜,但它是不环保的,不环保意味着没有效率。如果人类依靠大自然进化的方式来实现科技进步,这是不可控的。起码你应该知道下一步该从哪个方面努力。
甲小姐:如果你有一个具体的目标,比如给工业提升效率,你的过程可以优化,但你的目标是下一代人机交互,这是一个很open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你该朝什么地方努力?
李志飞:如果你知道你的目的地是上海,你可以去优化路径;如果你连上海在哪都不知道,你首先要摸这个地图。
谈理想:
“我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当然这也是最痛苦的”
甲小姐:出门问问之外,你还有其他什么人生理想?
李志飞:如果退休了,我要去读读物理或经济学的Ph.D。
甲小姐:为什么是物理学和经济学?
李志飞:这两个都是对世界建模。
甲小姐:你到底对建模有多少执念?
李志飞:今天你跟我讲一个公司,我可能问几个参数就大概明白这个东西靠不靠谱;一个人我第一眼看到他的背景,大概知道该付他多少钱,多少option;一个新业务第一年应该投多少钱探索,什么时候double down,我也越来越清楚……这是很美妙的事——你把很多不确定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确定。
甲小姐:当你遇到困惑不知道怎么决策时,怎么办?
李志飞:不存在这种情况。现在任何事给我,我都会有三个方案,当然三个可能都是错的,但我会无比坚定。
甲小姐:你有座右铭吗?
李志飞:没有。
甲小姐:你是什么星座?
李志飞:处女座?我不信星座,我对不可解释的东西没兴趣。
甲小姐:世界上企业的成功都是可解释的?
李志飞:如果研究足够深,都是可以解释的。
甲小姐:你希望大家评价你是一位什么样的企业家?
李志飞:公平的,理性的人。 我肯定是一个非常tough的人,我对天天谈心没兴趣。
甲小姐:假如你再重新创业一次,你想做什么?
李志飞:我想组一个超级牛逼的团队,发射一个东西到火星上去,通过这个建立很多技术,这些技术可以在别的地方商用。我愿意为它再读一个Ph.D,愿意为它再去劳心劳力。
甲小姐:世俗意义的个人生活,你有什么追求?
李志飞:差不多就行了,我不希望成为一个明星。我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理解这个世界,探索这个世界。
甲小姐:整体来讲,创业六年半,是一个越来越乐观和理想主义的过程,还是一个越来越现实,看清地心引力的过程?
李志飞:真要总结自己,我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当然这也是最痛苦的。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想做一个像Google这样超级牛逼的公司,但我的现实和理念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想做苹果这样的产品,但我的现实离它也有不少距离;我希望我的商业模式超级牛,但现状离这个差得太远了。
我的理想是那样,但现实在这里,我也能接受。我说自己是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是为了让我减轻痛苦,世界就这样子,你得接受,否则你会更痛苦。
人的痛苦就是理想和现实差距太远,我最后竟然还能乐此不疲地去做。说到底,我长期是乐观的,短期我是非常悲观和急躁的。
甲小姐:坦白说,我本来以为经过市场的风吹雨打,你当年坚定的建模方法论应该会有一些改变,结果发现你更坚定了。
李志飞:难道人不就应该越来越有更确定性的认知?
甲小姐:更多人是越来越圆融。
李志飞:人生不就是越来越逼近真相的过程吗?我对世界的理解越来越构成一个模型,我可以理解它的逻辑,应对它的复杂和不确定性。这是我最大的愉悦感来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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