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散文||安海:走进地坛

走进地坛  文/安海

哪里还有一丝废园的味道呢?

正是清晨,深秋的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泼洒在规整的园道上,溅起一地碎金。高高的宫墙下、苍郁的树木间、平整的空地上……都有晨练的人。他们有的我行我素,悠然自得;有的三五成群,互相切磋;更多的则是集合成队列,跳着广场舞,喧闹的舞曲就回荡在地坛公园里……

我是从地铁柳芳站乘坐104路公交车,在和平里北街站下车,然后在几位北京大叔热情的指引下步行几百米到达地坛北门的。来京前,曾从网上查询这次文学活动的详细地址,得知那里离地坛不远,便萌生了拜谒地坛的念头,不为别的,只为内心敬重的作家史铁生,以及十多年前读到的《我与地坛》。

深秋的京都还是一幅绿意葱茏的模样,秋阳照在脸上仍有一种炙热感。进入地坛北门不远,便是著名的银杏大道,二百多株银杏分列在道路左右,树荫浓密,只是未到叶黄时节,不能领略满地金黄、金蝶翩跹的盛景,多少有些遗憾。从路上那些晨炼晨舞者身旁经过,南面的林荫路上,有习书者蘸水在石板地面上书写的大字,看过去像是倒放的石碑,书写者却已经走了。那满地的字迹,许多轮廓犹存,但笔画多已漫洇不清,依稀可辨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诗句。从这些诗句旁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一不小心踩了它们。或许,再过一会儿它们肯定就因水干而消失了,但你能说它们没存在过吗?

1973年,在经历了一年半的住院治疗后,史铁生开始了他的轮椅生涯。那正是青春烂漫的年纪,该有多少抱负、多少憧憬充溢在心间,但一切都被一辆轮椅禁锢住了。这样的处境任谁都是难以面对的。幸运的是,史铁生遇到了地坛。“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他常常是踩着晨曦进入地坛,出来时已经满地都亮起月光。在地坛,除了那几座殿堂他无法进去,那座祭坛他无法上去,其他的地方——每一棵树下、每一米草地上都留下了他轮椅的车轮印。许多时候,他或者坐着轮椅从各个方向张望祭坛,或者摇着轮椅在园中徘徊,更多的时候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那时的地坛,古殿檐头琉璃剥蚀,门壁上朱红淡褪,高墙坍圮而玉砌雕栏散落……但老柏树愈见苍幽,野草荒藤茂盛得自在坦荡,众多的蜜蜂、蚂蚁、瓢虫、蝉们各自忙碌着……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或许正好可以让一颗彷徨的心安静下来吧!

穿过银杏大道,便是一条东西向的道路,路南是一块小广场,有一群人在那里跳广场舞。再往南便是方泽坛,明清两代皇帝祭祀“皇地祇神”的所在,也是地坛公园的主要古建,复修于1981年。做为旅游景点,方泽坛与南面的皇祇室一起售票对外开放,要等到八点半才开始售票。在等待的时光里,将随身携带的东西放在路旁的空地上,站在暖暖的秋阳里看红而高的宫墙,看宫墙上金黄的琉璃瓦,看宫墙外高大的柏树,看头顶那方蓝蓝的天空,看园子里散步或疾走的人们……神思一度恍惚,我仿佛看到一个清瘦而忧郁的少年摇着轮椅从宫墙边道走过,穿过祭坛,走过草地,隐进了柏林深处……

史铁生创作《我与地坛》是在1989年,那时他已经与地坛结缘十五年了。在地坛,他最终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地坛,他终于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了一条路,找到了生命的一个出口——写作。或许可以说,是地坛给了他生命的思考和创作的灵感与激情,地坛之于史铁生来讲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所在。但我以为地坛又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或建筑意义上的地坛,对于史铁生来讲,地坛绝不仅仅只是有忙碌的昆虫、苍郁的大树、残缺的建筑……更重要的是,地坛里始终有一双眼睛,一双关爱的眼睛在跟随着他,彷徨着他的彷徨,忧郁着他的忧郁,地坛因此而拥有了母爱的温度。作为史铁生的母亲,面对生病的儿子,她内心的担忧与恐惧其实是甚于儿子的,“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倍的。”“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但当史铁生发表第一篇小说的时候,第一次获奖的时候,母亲却已经不在了。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悲痛呢?“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呀!……”

八点半的时候,购票进入方泽坛。与外面的喧嚣不同,方泽坛宫墙内却空空荡荡,方方正正的两层祭坛上平坦开阔,祭坛周围宫墙之外就是密而苍郁的古柏,隔绝了城市的高楼大厦,整个方泽坛像是一个空旷的容器,只盛放着深秋金色的暖暖的阳光。与外面相比,里面几乎没什么人,除我之外,后来进来一对老年夫妻,大概和我一样是外地人,走走看看,偶尔互相用手机拍拍照。站在并不怎么高的祭坛上面,顿觉天高地远一片空旷,城市的喧嚣一下子退却了,只留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站在祭坛上,我能想象到当年史铁生摇着轮椅在祭坛下四处张望的情景。现在的地坛与三十多年前比,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古殿修复了、祭坛修复了,高墙挺立、玉砌雕栏坚挺、门壁上朱红重现光彩、宫墙上及古殿上的琉璃瓦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熠熠金光……地坛早已不是一个废园了。但与喧嚣的城市相比,与京都众多的旅游景点相比,地坛还是安静了许多,闹中取静,地坛应该还算是京都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正如史铁生所讲,地坛的安静不是与世隔离,恰恰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旷。实际上,过去的地坛也始终处于变化之中的,即便是史铁生与之亲密接触的那十五年,地坛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的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后来,“我偶而请朋友开车送我去看它,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时代易变,几十年过去,地坛会不变吗?

走下祭坛,出方泽坛南门,前面就是皇祇室。皇祇室也是地坛的重要建筑之一,是供奉皇地祇神,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五陵山神位之所。明清时,每逢行大祀礼、祭告礼时,便将各神位请安于祭坛上,祭后再请回此殿供奉。现在皇祇室已做为“地坛文物陈列室”,除祭祀牌位外,陈列有方泽坛沙盘模型、祭器及一些地坛的出土文物。从皇祇室出来,左转向南便是地坛南门,走出南门,外面道路上车声、市声瞬间蜂拥而至……

史铁生去世后,曾有许多人呼吁将其安葬在地坛公园里,但最后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其实,斯人已去,其肉身安葬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来过,他曾经与地坛有多年的相守,地坛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中……而读者也依然能从他的作品中汲取启迪和力量,依然会循着他的字迹寻到地坛来,比如我这样一个文学爱好者,比如和我前后脚踏进地坛的那一对老夫妻,大概也许一定也是史铁生作品的忠实读者吧。

其实,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地坛”式的所在,它可能是你童年生活的地方,可能是你外公外婆的小村庄,可能是你童年一个偶尔涉足的游戏之地……这样的所在曾经给予你的心灵以慰藉,并参与了见证了你的成长。无论它在以后的岁月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它都永远是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是你一生都会频频回望的地方。

面对“面目全非”的地坛,史铁生认为“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是的,地坛早已成了作家生命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地坛已经通过史铁生的作品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作者简介:

安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张家口文学院散文部主任、签约作家。迄今已在《散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八十余万字。有作品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多种奖项,入选多种选本及多地初、高中语文试卷。著有散文集《季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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