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小芳 || 年猪远去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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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猪远去》

作者｜邹小芳（陕西洛南）

　　听到第一声鸡叫，爹和娘就从炕上爬起来，娘一边摸索着穿衣服，一边催促我赶紧起床，我忽而想起年关临近，今儿是家里杀猪的日子。

　　外面黑咕隆咚，山风很紧。爹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急晃晃地出门了。杀猪佬在半山上住着，爹去请，还要扛杀猪的家什。那年月，杀猪的行当可吃香了，爹不赶早，说不定让别家请了去。

　　娘熬了碗稀糊汤，端到猪槽边，千呼万唤，可大肥猪赖在猪棚里死活不肯出来。也许它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从昨个儿听到邻家杀猪的动静，它就不出棚了。要搁平时，等不得娘把猪食弄好，它围着槽子打转转，嘴里直哼唧。无奈，娘就连碗端进猪棚子里，放在猪的嘴边儿，可猪眯着眼，一个姿势卧着，理都不理。娘又是给它挠痒又是唤，都黔驴技穷了，猪还是不为所动，它留在阳间最后一口饭没吃，得让娘多揪心呀！

　　大锅的水沸腾了，泛着朵朵浪花，冒着股股热气。娘躲在灶火口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爹瞅着娘嘿嘿直笑：“你这婆娘，今儿喜着呢，你哭个啥！”外头人这是不懂女人的心呐，从一头小猪仔长成一头肥膘的猪，娘得付出多少辛苦和感情！

　　杀猪佬请来了，见到他，我就想起连环画里的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他眉宇间透着凛冽的杀气，很是吓人！只见他换好杀猪的长衫服，粗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干活喽——”，便撸起袖子，在磨石上霍霍地磨起刀来，那一来一回拉出的嗞嗞声听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村上叫的帮手也陆陆续续的到了，他们吸了一锅子烟就开始忙活了。场边摆着大腰盆，腰盆上架着门板，只等将猪押赴刑场了。四五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拿了绳跳进猪圈，刚才一动不动的大肥猪许是见了生人，许是预感到死期逼近，“噌”的一下子从猪棚里扑出来，身靠墙根，尾巴直立，龇牙咧嘴，虎视眈眈。一人拿套了圈的绳子慢慢地向大肥猪靠近，可警觉的大肥猪马上变换了位置和姿势，几个回合下来，人累得直喘气，才把绳子套在猪脖子上。大家忙过去一起用力拉，都憋足了吃奶的劲，可大肥猪四条腿死死地撑在地上纹丝不动。于是大家只能改变战略战术，捉住它的前后腿，放倒，这下猪才失去了反抗能力。大家七手八脚，拉尾拽耳，终于将它抬出猪圈，摁倒在门板上。娘赶紧关了厨房的门，紧紧地抱着我。只听得猪声嘶力竭地嚎叫，声音慢慢低下去，又哼哼了几声再无动静，娘松了双手，我这才清晰地看到娘的眼里噙满泪水。

　　爹推了门，端进半洋瓷盆鲜淋淋的猪血摇摇晃晃地进来了。我赶紧借机溜出去观看杀猪，虽然这是一场血腥的屠杀，不利于观看，但对于孩子的我来说不亚于在大队部的场院里看一场露天电影那么激动！大山里的孩子，除了在大自然中觅得一点乐趣外，杀年猪的场面的确是有很强的吸引力。我去看时，刚才还东窜西跳的大肥猪侧躺在门板上，脑袋耷拉在腰盆沿上，早已气绝身亡。几桶滚烫的热水在猪身上淋过之后，大家操起刀具开始褪猪毛，头上，脊背、肚皮、尾巴，不大功夫，黑猪就变成白猪了，一毛不留。杀猪佬用一把长刀破肚后，一一分离出猪头、猪尾，掏出猪心、猪肺、猪肝、猪肠，猪油，动作娴熟，干净利落。爹在堂屋的木梯子当中固定一把铁钩，猪就悬挂在铁钩上，分肉、穿绳、过秤、登记、汇总，最后算出家里的年猪足足四百斤，又是十里八村最肥的！娘听到这个数字，终于在大家啧啧地赞叹声中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爹一年紧锁的眉头在这一刻似乎也舒展开来，看上去慈祥多了。一家人一年的全部油水就指着这头猪了！丢够过年的新鲜肉，剩下的腌制火薰后，挂在房梁上。娘妥善保管，细水长流，一般先年的腊肉接上来年的鲜肉，家里若无红白喜事，还有结余呢。

　　杀年猪，吃杀猪饭，是家乡祖辈延续的习俗。爹装了盒金丝猴香烟去请左邻右舍来坐席。娘围着灶台忙得不亦乐乎。我蹴在灶火口往灶洞里添柴，火苗吐出长长的火舌，发出呵呵的笑声，像在迎接陆续到来的邻居，又像是庆贺家里杀了头膘肥的年猪。大头锅里煮的肉飘出的香味诱得我直流涎水，娘捞出一块腿精肉，拽下瘦肉让我啃骨头，家里的大黄狗闻香而来，围着我一个劲地摇尾巴，等到我把肉骨头舔舐得没有一点盐味儿了才仍给它，大黄狗立即叼了骨头躲在麦草垛后啃去了。

　　家里做的宴席名叫十三花，四荤、四素、四干果，鸡、蹄、肘、肚四大碗、大炒、小炒四大盘，米饭另上四蒸碗。亲戚邻里按辈份上座，柿子酒、洋姜酒、甘蔗酒、包谷酒都是自家酿制，爹斟满几个铜酒壶，轮番让大家品尝，“哥俩好、一心敬、五魁首、六六顺、八匹马呀、久长寿，杠子、老虎、虫虫、鸡，大家划拳行令，推杯交盏，豪情奔放，酒酣话长，一顿杀猪饭从中午吃到后半夜，大家才陆续离开。

　　杀了年猪，宴请亲戚邻里吃了杀猪饭，年就近了，年味也浓了，我便眼巴巴地盼望着新年的到来。

　　自从离开故乡，我再也没有重温过杀年猪的热闹场景，更没有品尝到那原汁原味的年猪饭，每当年关临近，总会勾起我心头的那份暖暖的记忆！

　　现如今，科技进步了，人民的生活品味提升了，农村很多传统的习俗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如同我记忆中的年猪，正在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