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187号作品】廖宇:浮萍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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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浮 萍
廖 宇
挂断儿子的电话,火明说,老板,拿个打火机。块钱个,现金,还是微信,老板说。
火明从装得满满的盒子里抽出一个,边摁边说,微信。突然就蹿出一股火苗,火明连忙刨小开关。扫码后,火明就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想起了儿子他妈。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微信收款,一元。
火明是十五前跟杨小花离的婚。女儿跟了小花,儿子跟了自己。离婚后,小花带着女儿回了妈家,自己挣钱,把女儿盘来大学毕了业。自己一直在外打工,也没挣到好多钱,个人生活道是糊起走了,儿子这些年,都是甩给老妈的,只是每月寄点生活费回及,还不能准时。
想到儿子刚才在电话里说,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是所民办大学,学费一年要两万多。火明又猛吸了口烟,青烟从鼻孔里漫出来还没散去,他又把它们喝了进去。自己本来有点积蓄,年前整治老屋漏雨才花了三万多。打工认识的,在另一个编制袋厂上班的女人,还商量着回她老家提亲呢。拿啥子及提?就算儿子今年的学费凑得齐,明年,后年呢。贷了款是要还的嘛。火明想再吸一口烟的时候,火星已燃到了过滤嘴的尽头。是再抽一支,还是整二两老白干,火明想,整老白干吧,喝来二晕二晕的,可以不吃饭,还可以不去想恁多烦心事。
火明就走进了一家“苍蝇馆子”,点了一盘花生米,一个凉拌猪拱嘴儿,一碗豆花,一瓶半斤装的江小白。菜上得很快,花生米是早就酥好的,猪拱嘴是切好的,和上佐料,撒点葱花儿就成了,所剩无几的豆花在锅里从早到晚,已经快成石膏了,蘸水是熟油海椒的。拧开盖子,就抽了一大口,酒就在胃里翻起了跟斗,浑身烧乎乎的。火明就拈了一片拱嘴儿,送到自己嘴里,没嚼烂就吞下去。酒也是喜欢吃肉的。见有新鲜肉下来了,也就不再找胃的麻烦,而是和刚到的拱嘴儿,打得火热起来。火明的胃觉得舒服多了,又拈起一颗花生米,喝了一口豆花膏水。
吃着,喝着,他就想起了,老汉意外走了后,这个家的顶梁柱就倾斜了,他还不足以支撑这个家,以前,家里的大繁小事,都是老汉在操持。自己大树底下好乘凉,好多事情,不用去想,不用去管。所以,他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总想自己可以干大事,可以干成大事。事实上,火明在城里打工多年,换过多个工种,岗位,个中甘苦,只有自己晓得。如果,自己坚持干一样事, 说不定,也搞发了,下院子的张三儿,就只干木匠活,十多年下来,手艺越来越高,口碑越来越好,请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关键是还在自己房前,修起了一座四合院。而自家的房子,楼房是楼房,那可是老汉在的时候修的呀,要不然,也不会漏雨漏得恁凶。老汉都走了将近20年了。这20年,老妈也老了,老婆也分了。幸好之前,了出嫁到邻县的幺妹出了点钱,加上老汉的抚恤金,给老妈买了养老保险,60岁以后,每个月还能领到1000多。自己老大没咋过管过,儿子也是老妈在管,生活费,不能按时打时,还要靠老妈省吃俭用,挤点出来应急。
火明又想到了,有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下午,老汉送他去镇上读书。
那天天阴沉沉的,时不时,还要飘雨,地上已积起了水凼凼,田坎上,已有了稀泥洘洘。老汉戴了顶斗笠,背着背篼,里面装着他在学校一周的米和红苕,蓑衣搭在背篼上,害怕雨水把米和红苕打湿了。老汉的脚上,穿了一双胶鞋,为了防滑,还用谷草,搓成绳,缠了两三圈。把仅有一双桶桶鞋(雨靴)留给了自己,还有一块油布作的披风。两爷子,走到铁匠炉的时候,眼前的天更暗了,天边道是有些发亮。竹林里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烟了。冷风飕飕的有些刮脸,直往衣裳里头灌。老汉说,想屙㞎屎。就喊火明提了背篼,侧身从肩上滑下背带,平平的放稳后,就进了路边的乱石头砌成的没有顶蓬的茅厕。火明抱着双臂,跺着脚,披风时不时的被风撩起,脸上还时不时地被风吹过来的雨水亲一哈。就激起了火明一身的鸡皮疙瘩。火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喊了两声,老汉,没人答应。他就想进去看看,尿槽有些堵,四周一层厚厚的黄霜霜的尿垢,里面有半槽尿,泛着一朵朵的白花花,里边有四五个蹲坑,没有隔断,老汉和另一个老者儿,并排蹲着,吧着叶子烟,说着话,露着白生生的屁股,像两个刮了绒毛毛的冬瓜。睃到火明进去了,老汉就说,唠,这就是我儿,火明。老者儿说,你真是屙屎吃叶子烟——勤吧苦挣。火明看了老者儿,伸手从石缝中,抽出一根篾块儿,折成了三小截,一截一截地刮着勾子。见火明来催,老汉也就抽了一根篾块儿出来。
火明有些口干了,就喊老板又舀了一碗豆花膏水,喝了一口,甜咪咪的。
还有一年夏天,应该是要中考那年。那时,学制,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火明中考完也才不满十四岁。中考后,已是农历的六月。老汉去学校接火明,帮他拿铺笼罩盖,还有草垫子和床欛折。走到余家坝的时候,汗水就已经浸透了汗衫,不,不是汗衫,是一件毛蓝布的中山服,老汉好像一年四季都得穿。映湿了用麻绳捆的铺盖卷。路过江心凹的时候,老汉只给火明买了一瓶汽水。火明起开盖后,还是先递给老汉。老汉说,我吃不惯冷的,还有那个气冲人得很,去年子给你三表叔家打谷子,喝了一回,气,太冲人了。
夏天的庄稼都长得很旺势,草也跟着疯长,有些路段都看不到路了。田边土头的高粱叶叶伸到路中间,有些霍人。老汉看到一块水田,就放了铺盖卷,撇开水上浮着的被风吹来的花瓣花絮和浮萍,双手掬起一捧水,就喝。火明说,你不喜欢喝冷的嘛。老汉说,这水已经被太阳晒热火了。
锅戗岩下面有口堰塘,塘边有几丛茨竹,已经成林成荫,塘下有口水田,里面长满了荷叶,中间几朵粉红色的荷花孤傲地开着,两只蜻蜓,一只红的,一只花的,来回的给她们传递着信息,像是要撮合着什么。老汉说,我们洗个冷水澡再走嘛。火明说,泡在水里头,头顶还不是晒,还不如在茨竹林底下歇会儿凉。老汉就去田边,掏了两朵荷叶回来,递了一朵给火明说,顶起,就不晒了。火明说,我的腰裤儿都在包包头,等哈不好换。老汉说,还穿啥子腰裤儿哟,就打光叉叉,这荒山野外的,哪个来看你。火明还是有些害羞地退去腰裤儿,丢在茨竹阴凉处,用荷叶遮了裆部,走到塘边,试着水,一步一步,踩着塘底软软的泥往前走,在水快要淹到胯裆的时候才把荷叶揭来顶在头上。老汉说,喔,原来开始长毛了嗦。
火明最终还是没考起高中。老汉也没日噘他,只是说,你还是及学门手艺吧,泥木石三帮,你选一项,我就及给你请个师傅来拜。下院子张三儿,学的木匠。火明说,我想出及打工。老汉说,那也得要有手艺才行呀。我想出及现学,有可能进工厂。那随你。老汉说完,放下叶子烟杆,从嘴里滋出一口清水。
火明出及打工,进过工厂,压过钢筋,拌过水泥桨,刷过外墙漆,到个广州、深圳、贵阳、成都等地,每个地方都没呆上两年,最终长住了重庆。
走出馆子,火明要去轻轨站。街面上已经很是热闹了。霓虹灯映得大街小巷都亮堂堂的,各种各样的广告牌从地下,立到了天上。好多外地人,挤在江边,桥上,举着手机、相机在拍夜景。夜市里,人来人往,好吃街,烧烤摊,烟熏火燎,有些摊子已经摆上了人行道,有的摊子上已经开始胡吃海喝了,有的已开始了划拳猜子。每个门店面前都有个机敏的一个服务员,来回跑动,在招呼着路人进去坐,指挥着小车靠边停车,并跑过去拉开车门,并用手挡着,怕磕了客人的头。
火明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两处跳坝坝舞的。稍微宽敞点的地方,跳舞的人还穿了一色的衣裳,红衣白裤,看着很喜庆,有的年纪跟小花一般大,有的跟老妈差不多,但她们的笑都一样的年轻。火明觉得领舞那个最好看,瓜子脸,细眉毛,驴子屁股,杨柳腰。火明的眼睛舍不得那个领舞的,身子却在往前走,咚的一下,他的左侧面就撞到了一个低头耍手机也没看路的女子,要在平时,女人早就恼了,今天,可能女子也自觉责任不全在对方,也就没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火明,随即又低头看她的手机了。
火明上了地铁,晚高峰已过,有的是座位,对面坐着个二十出头,四十不到的女子。火明猜的。因为一头染得焦黄的头发,盖住了脸,双手端着手机,指头不停地触摁屏幕。一条泛白的有7个窟窿的灰色牛仔短裤,有的看得到肉,有的看不穿,大概是两层只弄破了上面一层吧,窟窿周围,须须拉撒的。趿着一双乳白色凉皮拖鞋。脚趾甲像踢到石头或者其他硬物,死了血样,乌黑乌黑的。她旁边坐着个比自己还油腻的中年男人。至少油肚比我的大,顶秃得比我多,脖子上还多一条金色链子,火明想。油腻男人操着普通话搭讪,小姐,现在的工不好打吧!女子头也没抬,也没吱声。不然,你连买条新裤子都舍不得。油腻男人揶揄道。龟儿宝批龙,勒是乞丐装,要的逗是勒种效果,傻戳戳的。重庆的火锅火辣辣,重庆女人火飒飒。油腻男人一脸茫然的望着火明。
出了轻轨站,还在赶两站公交。车还没来,火明就站着等。旁边站了一个穿白底黄花府绸料子短裤的女子,戴着口罩,长长的眼睫毛搭在上面,一看就是嫁接的。腿上有个黑点,应该是个蚊子。火明想提醒女子,但怕女子认为他不情好意,就只用眼睛盯着女子看,想等女人看见他,他就好指她的大腿上,示意她有蚊子,刚才那个油腻男人就是例子。可惜,女子看都没看他一眼。于是,火明就想,那个蚊子的针管已经扎进了女子的肌肉,开始像自己献血样,被抽血了。上车后,火明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女子,再看时,女子的腿上已经是光滑的了。蚊子是吃饱了飞走了,还是钻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火明直到下车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火明曾说,他生活在夹缝中,在城里人眼里,是农村人;在村里人眼里,是城里人。其实,他觉得自己就是浮萍。悬起,飘起,没得着落。
下了公交,还要走一段路。
火明想起了,老妈过生,他回了一趟茅坝老家,斜风细雨后的茅坝,一切都湿漉漉的,桂花树,晚季稻,苦楝子,微风拂过,送来一阵阵清香和冰爽。黄鹤河白天黑夜潺潺的流着,茅坝的夜很静,静来只有几声狗叫。茅坝的夜很长,长来可以作三个梦。清晨起来,大嫂在吆狗不要及追鸡,鸭鹅比着吊嗓子,嘟嘟嘟,嘎嘎嘎,嗯嗯嗯,和而不同。山是朗润的,也是害羞的,见火明恁久没回来,有些不好意思了,慌乱中,扯过一片薄雾,遮住了脸和眼,末了,又央求风撩开了挡住双眼的那一丝丝。明明自己是茅坝人,却又觉得自己成了外乡人。
这些年,火明家乡的变化其实很大了,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当然种庄稼的也越来越少了。家家户户的自来水、天然气早就通了,水泥路也修到了屋门口的坝子边,这也是他每年春节回家觉得最安逸的。唯一不安逸的就是种庄稼,既辛苦,又找不到钱,没有钱,当然也就生不起病。所以他不想回去,他说他还是喜欢城市,吃饭不成问题。城里的钱,要好找些,城里找一个月的钱,够买乡下一年的粮。而且,城里的风景,让人赏心悦目,花是花,草是草,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劳累了一天,可以坐在街边的花台上,看来来往往的人,城里人,乡下人,乡下来的城里人,城里住的乡下人,有些时候,还能看到外国人。看别人的身子,找自己的影子,看自己的影子,省自己的内心。
去年,春节回家,火明和水生他们打麻将的时候就说,他夏天,曾经有一天,在城里头,就看到过一女子,推着四向转轮的行李箱,背一个精致的挎包,戴着白色棒球帽和口罩,眼睛应该很好看,可惜不给人看,帽檐压得很低,把眼遮住了,给人看的是长腿,泛白的牛仔裤很短,腿就显得更长了。女子身上应该有香气的,不然,一只花蝴蝶是不会落在她的长腿上的,一点也不怯生,女子每走一步,蝴蝶的翅膀就扇动一下,一扇一扇,就飞到了自己跟前,吆,也吆不走,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一只纹在腿上的花蝴蝶。
火明说,在乡下也有花蝴蝶,但没有吆不走的花蝴蝶。
在电梯口,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牵了一条浑身雪白的毛绒绒的狗,狗绳在她手里缠了几圈,还留出一大截,女子对她的狗儿说,幺儿,莫慌,等叔叔先上,明天妈妈就及给买你爱的口粮。电梯里,就火明和女子,当然还有那被唤作幺儿的狗儿。火明小心翼翼地靠着最内侧的电梯壁,生怕幺儿咬他,转眼一想,凭啥子咬我呢,老子也是狗儿,我是我奶奶的狗儿。
回到公租房后,火明没有洗漱,喝了一搪瓷缸冷水。
亲可以不提,可我得哪里去给老汉没有见过面的狗儿找学费钱呢。
火明摸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倒床烟。
作者简介:廖宇,男,四川富顺人,从军28载,喜好文学、书法,作品曾散见于《解放军报》《人民武警报》《中国武警》《沱江文学》等报刊杂志。2017年转业,现供职于重庆市交通运输综合行政执法总队直属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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