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肉的时代

文艺总是有一波又一波的潮流涌动,之前说所有的电视机都在唱歌,当下则是大小屏幕上都在搏肉。搏肉当然不是肉搏,其中自然不乏情色,但又绝非仅止情色。所谓搏肉的肉,实在是年轻男子的容颜,潮的说法就是鲜肉,以及更其体现年貌当量的小鲜肉。前贤说食色性也,鲜肉一词居然一肩双挑,正巧以食的皮相透露出色的诉求。鲜肉以及小鲜肉是当下风行的热词,在语用交际层面甚至已经趋于偏义,只是代指年轻男子,至于容貌系数也即颜值,反而忽略不计,一如称呼女性概用美女,以及小姐专指性工作者。

落实到大小屏幕或者说演艺圈里的鲜肉,倒始终笃定在全称判断,并没有偏义的游离,这自然要归功于行业的视觉属性,倘若跑偏就失去了观赏价值,不成其为小且鲜的肉了。有人说,年轻没有失败。这真的是一个极具生命意义的陈述。虽然古诗名句“夕阳无限好”已经被肢解为老年最辉煌,所谓最美不过夕阳红,但那终究不过是修辞意义上的偏执自慰,只要有一点对常识的诚实,就必须承认,作为高级动物翘楚的人类,最灿烂最有原始生命力的只好是青少年时代,正如革命领袖所说,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无论是旺盛不竭的精力,还是春机初陈的体质,这一点都毋庸置疑,其中也当然包括灿烂的容颜。所以经典话语体系才将这个时段称作妙龄,所以民国时代最有语言感染力的梁启超才用少年形容蓬勃的中国,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是再红也已日薄西山的老年或曰夕阳红永远无法企及的。

所以鲜肉尤其是小鲜肉遭到追捧,起码有人类学的底气。诚然,年轻的容颜以往最经典的标识原本多由女性担当,这是文化表意承袭下来的传统,所以字面意义不过是鲜艳脸蛋的“红颜”,一般仅仅限定于女性。而本指美好如玉容颜的“玉颜”,也是同理。也许正是因为美色更多属意于女性,所以冠以“玉”字的词也多指代美丽的女子,譬如《长恨歌》有句“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玉颜”便指贵妃杨玉环。甚至意为美丽之人的“美人”,除了屈原大夫曾经的政治影射,甚至不会发生非女性的歧义,所以它才是皇帝老婆的等级称谓。诚然,男色也是无疑的美色,所以“玉”打头的词也不止描摹女性,除了“玉郎”专属男性,譬喻人容貌如玉之美的“玉人”也会男女兼顾,比如《晋书》上说卫玠“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以及《莺莺传》里那首著名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如此,即便从语义学的资源看来,鲜肉之成为大众的时尚情结,实在是渊源有自。所以,这一波鲜肉风潮的搅动,与其说是性别意识觉醒带动的权利平等意义上的狂欢,倒不如看作是女性持续甚至疲劳担当容颜代言之后的代偿反应,或者不妨称之为后花瓶时代的标识性反扑。男色也是色,鲜肉及小鲜肉起码在视觉系统属于美的呈现,而对美的追逐乃是人类的天性。作为一个主观概念,美当然可以有不同或者宽泛的外延,但只要是正常人,没人会拒绝美,除了重口味,也没人会喜欢獐头鼠目,于是鲜肉们果然如过江之鲫,一众年轻好看的脸挤挤挨挨热艳扑面地填满了大小屏幕,用最没有攻击性的胶原蛋白,收割满坑满谷的腐女怪阿姨亲妈粉。说到底,美丽总会比不够美丽多一些机会。处于被选择位置的鲜肉们当然不肯拒绝这样的机会,乐得凭借老天赏饭的天赋资源出名趁早,早出名的意义不但在于早,更要紧的是能够出。否则鲜肉成腊肉,连资源都没得靠。

作为被消费的商品,鲜肉当道于文艺,当然有大众需求的催动,但也不乏业界的过度迎合。本来面如傅粉玉树临风的确赏心悦目,但如果将大众眼球的色系饥饿过度放大,太过沉迷于色相的呈示,鲜字当头,挑人先看脸乃至只看脸,则是典型的媚俗——以精致的妩媚讨好世俗大众,讨好他们的荷尔蒙。一如曾几何时没有人间烟火气的高大全令人逃离,让原本适可而止的好色心思变身为失却掌控的放纵也同样会带来厌倦,过量和高冷都是失调,都是不计行业生态和秩序的自渎。

过去说艺人是靠脸吃饭的营生。这话虽然不够正道,倒也未必没有道理。不过早年间形容艺人又不止于此,所谓色艺双绝,足见单靠脸蛋成不了大气候,没有艺如何做得艺人?佛家云色即是空。这句思辨的名言此处倒不妨借来化用,与鲜肉们共勉:虽然一向说演员是个被动的行业,但如果徒具总要寂灭成空的色相,或许就连被动的资本也会消解,倒是那个叫作演技的艺,在时间线上正与色相背道而驰,只要用心,反而会愈发精进。

本文刊发于2016年10月27日北京日报热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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