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祖国全面大跃进,昂扬亢奋,热血沸腾喊着“赶上英国,超过美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看着工业大炼钢铁、农业人民公社化,教育界也不甘落后,提出了教育改革计划——小学六年制改为五年制,跟上时代节拍。1960年,“五年一贯制”教育改革开始实施,至“文革”不了了之。我7岁进入重庆市人民小学,正遇上实行教育改革,我和同学们成为这块实验田中的幼苗,1960年至1965年在学校度过5年的学习生活。1960年到2020年,六十年过去,两鬓斑白回首往事,在人生的无奈和叹息中,历经沧桑的心会不时想起那些童心未泯的日子。
学校的“大改班”按天干顺序排列为:甲、乙、丙、丁、戊5个班,每班45名学生。一周7天有6天关在学校过集体生活,吃住学统一行动。学校制定了严谨周密的教学计划及管理制度,班主任负责学习,辅导员负责思想工作,生活老师负责管理生活,还有各科任老师负责语文、算术、图画、音乐、体育、自然等课程的教授。
那时没有“学习压力”一说,学习轻松好玩。教材是5年实验制课本,拼音从我们这一代人开始学习并普及,一年级学会拼音后自己就能拼出汉字的发音。老师教学有方,中文里不少长相差不多的字,很难识别并记住,如:“载”、“栽”、“裁”等,老师会用一种形象思维记忆法教我们,老师说:“载”是“装载”、“运载”的意思,运东西就会用车,所以“载”下面是“车”;“栽”是“栽植”、“种植”的意思,树木就要栽种,所以“栽”下面是“木”;“裁”是“裁剪”、“裁缝”的意思,所以“裁”下面是“衣”。
还有“盥”之类大堆结构的字,老师说“盥”是洗手的意思,要用水,于是盆(器皿)中装着水,左右两手捧水洗……这样一讲我们全明白了,在认字的同时,也知道了祖先造字的思维方式,不仅识字还学会了一种学习方法。我最喜欢语文老师胥在华,她亲切和霭,教书认真,很爱学生。我从小在托儿所生活,孤独相伴,上学成为胥老师的学生后,对她有一种依恋和安全感,后来胥老师调走了,据说是因为家庭成份问题,我现在还记得她的音容笑貌。
学生们认为最“凶”、最敬畏的老师是吴敏健。吴老师理智、严谨,负责教毕业班的算术,她要求上课不准讲话,九九表要倒背如流,作业必须按时完成上交……不听话的请到办公室谈问题。吴老师不仅管教学,还插手管生活,她用女中音提出要求:吃饭必须在15分钟内完成,不准撒饭,不准剩饭,不准……。上晚自习时,同学们爱讲话,下座走动,写张字条折成飞机投往那边,在轻松好玩中突然有同学压低嗓门一声“吴敏健来了!”这一声威力之大,无疑原子弹,顿时“世界末日,人声消失”。借书缝慢慢偷眼瞟去,但见教室后门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对眼睛,敏锐聚光扫视着这片属于她管辖的领地……
上语文课写作文《我的理想》,我因整天忙着玩,没有思考过这么严重的大问题,无从下笔,急中生智便将音乐课学的歌《我有一个理想》歌词复制发挥,赞扬当农民的美好和浪漫,我的理想就是当农民,可能当时全班只有我对崇高的理想作这样的表述,害得吴敏健老师特来确认:“你要当农民?!”我理不直气不壮埋头不敢看她,我让吴老师失望了,吴老师是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不是培养农民的。
只是,后来这些“接班人”全部上山下乡成为农民,不知道敬爱的吴老师心里有多痛。吴老师教学的确厉害,她的学生好多都是以算术100分的优秀成绩小学毕业。吴老师全身心的对学生“管得宽”,以至没时间管理自己的三个儿子。一天,小儿子竟从楼上摔下来造成骨折,终身带了残疾。吴老师是一位令人难忘的严师。同学们课余时间看童话书,印象深刻的是《大林和小林》,故事情节生动有趣,最向往书中描写的:冰糖做的房子、巧克力的桌子、蛋糕的床……真是诱人的“美食天堂”。说来好笑,那时我们自觉的艰苦朴素,从内心深处崇尚穿补疤衣服,新上衣配补疤裤,新裤子配补疤衣,穿成上下一片新会被认为很“宝”,有“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嫌疑。学校重视对学生的思想教育,不时有侯爷爷、李婆婆等,在风雨操场上给大家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做忆苦思甜报告……学校开设各种兴趣小组:作文组、算术组、音乐组、舞蹈组……每周三下午活动。我本是图画组组员,后来重庆体操队来学校选体操苗子,刘和平同学被选去了,不久听说她又去了四川体操队,这样的消息在同学中引起骚动,我和不少女同学立即兴趣转移,喜欢上了体操。60年代初,中国体操运动员王维俭在国际上获奖的消息更是刺激我们幼小的神经,我们也急着要为国争光,于是开始疯狂的练体操,蹦着脚尖梭一字、劈叉、弯腰、压腿……一不怕痛,二不怕苦,三不怕累,四不怕脏。猛练一段时间后,自认为差不多了,决定向重庆体操队毛遂自荐。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后,我、王小妹、朱小山等几个同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自奔往重庆体育场,打听到重庆体操队训练的地方。从窗子望进去,见好多孩子正在教练的指导下翻斤斗,看了自信心油然而生,认为做得和我们差不多嘛,鼓起勇气推门进去,朱小山上前向教练述说愿望——希望进入重庆体操队训练学习。不等教练回过神来,我们一涌而上,强烈要求做几个动作让教练见识见识,不由分说,一字排开卖劲的下腰、梭一字……恨不得长出四条腿梭两个一字给教练看。几个动作下来,教练笑了,他说:你们回去等消息吧,我们好高兴哟,小鸟一样飞回家,随后是眼巴巴的等待,这一等就是六十年。没有遗憾,从小热爱体操的心至今不死,终其一生都是体操的忠实看客。
我们也有崇拜的偶像——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雷峰叔叔……作为榜样他们经常出现在作文中。我们每人都有一个本子,上面抄满了英雄人物的豪言壮语、警句和格言;我们还爱电影明星,王心刚、孙道临、张瑞芳、王晓棠、王丹凤……在牛角沱车站附近有几家小摊,专门卖他们的照片,把买来的美人头像、剧照贴在本子上,经常拿出来交换欣赏、审美;小摊上还卖一种照片样的歌片,是流行的电影插曲,《人说山西好风光》、《祝红军》、《马兰花》、《送别》……都是我们最喜欢的。收藏糖纸也是最爱,每个女生都多多少少的收藏有这种五颜六色的包装纸。来自上海的玻璃糖纸最受欢迎,将其拿起轻轻放在手掌上,体温会使它微微卷起,这表明它洗得干净平整,品相上乘,这样的上海玻璃糖纸可以换几张重庆的糖纸,还羡慕别人的收藏中竟有来自哈尔滨的。男生爱玩滚铁环,他们赤着脚,用一根前端有勾的铁棍套住铁环在校园疯跑,上课铃响了,铁环就斜套在肩上,挥着铁棍,提着凉鞋飞奔而去。课间休息,男生会分两个阵营“斗鸡”,曲抱起一只腿,作金鸡独立状,跳着向对方进攻,口中吆喝着战斗号子:“小崽儿,来斗鸡嘛。来嘛!斗倒不要哭嘛。”男生还喜欢玩一种拍画片、拍烟盒的游戏,画片上印的三国、水浒人物。几个男生翘起屁股趴在地上,将张飞、诸葛亮玩弄于股掌拍来拍去,一会儿赢了一会儿输了,待从地上爬起来时,两条出洞的鼻龙已成黑灰色,忙得没功夫擦哟!女生最讨厌男生,他们不仅烦得很,还喜欢欺负女生,下了晚自习,男生就躲在去寝室路上的夹竹桃林中,用弹弓瞄准,只等女生经过,一声:“母蛋儿”来了!就开弓放弹,听着“母蛋儿”们惊叫着逃窜,真是乐不可支。黑夜,潜往厨房偷泡菜也是男生干的“好事”。每周五是集体洗澡时间,全班女生到洗澡房入浴。房中一个大池,池边两级台阶,池中热气蒸腾,几十个赤条条小女生乒乒乓乓跳进去,在生活老师的指导下坐成几竖排,后面的给前面的搓背,学习怎样把自己洗干净。生活老师有事出去了,顿时麻雀子闹林!无数个光屁股坐上磨石台阶来回滑行,水仗开打,毛巾在天上飞,水花四溅,关着门的房子就像一个音响共鸣箱,欢笑被数倍的放大开来。时间到了,生活老师来呼上岸时,我们带着泡胀了的浃浃依依不舍的出浴穿衣,盼着下个星期又来。宿舍立在嘉陵江边的山岩上,宿舍的窗棂中常常嵌着我们的脸,望江、望江上的帆、望江那边的山、猜山里的故事……江风吹拂,大江夜夜流过儿时的梦。从窗中看见有人开始挖山,看见江上立起了桥墩,看见桥身渐渐长长,看见汽车跑过江去钻进那边的青山……重庆第一座嘉陵江大桥的诞生在我们的见证和记忆中。
那时,女生也养有宠物——蚕。有同学从家里带来一张纸,上面粘着密密麻麻的小颗粒,说是蚕蛋儿。分来几粒,用棉花包了放在贴身的衣袋里,用体温孵化。不论上课下课都不时地关注着,小颗粒终于有了动静,由透明变灰变黑,又几日打开棉花时,惊见几丝小黑线在蠕动,欣喜的呼叫,赶快用毛笔将小家伙扫入盒子中,送上一片翠绿的桑叶。自此有了一份责任,左手举的是蚕子的家,右手拿的是蚕子的食粮。装蚕子的盒子上戳有出气孔,天天要清除蚕子屎。蚕子吃的桑叶让人费心,太嫩的吃了会拉稀,桑叶保存不好会腐烂,最头疼的是桑叶的来源问题,每周回家后的一个任务就是到处寻觅桑叶,桑叶带到学校后,将花手绢用水打湿,把桑叶包起来保存好……小黑变小白变大白变茧子,蚕宝宝的成长过程,倾注了我们的爱心,考验了毅力,从中收获喜悦。学校门口的小贩不仅卖蚕子吃的桑叶,还卖孩子吃的“绞绞糖”,将黄色的古巴糖熬化,用两根棍棍一绞,两分钱一坨。老师、家长再三告诫不要吃这种不卫生的糖,但挡不住的诱惑使我们一边高唱:“绞绞糖不卫生,尿罐刷把做棍棍”,一边迫不及待地将绞绞糖送进嘴里。那时什么东西都觉得好吃,校门对面药店里的“甘草片”、“麦冬”,买一两分钱的可以抿几天,那甜味至今还在……1965年,五年级“大改班”和六年级同学一起毕业进入中学。不久“文革”来势汹汹,张牙舞爪,一切都乱了套,我们只能直面残酷无情的现实,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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