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行路难

作者　贺铸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注释

缚虎手，悬河口，借代修辞，指有能力的人。能够绑缚老虎，口才好如悬河，都是有能力的。

车如鸡栖马如狗，出自《后汉书》：“震(朱震)字伯厚，初为州从事，奏济阴太守单匡臧罪，并连匡兄中常侍车骑将军超。桓帝收匡下廷尉，以谴超，超诣狱谢。三府谚曰:'车如鸡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鸡栖，鸡休息的地方，就是鸡窝、鸡笼。后来用车如鸡栖马如狗形容车驾寒酸。如黄庭坚诗：“车如鸡栖马如狗，闭门常多出门少。”

白纶巾，指布衣出身，还没得功名。纶，读音是guan，第一声。

扑黄尘，奔走于风尘中，指求官。元好问词：“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化用李白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李贺的词，全部引用过来。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借魏明帝派人拆掉汉武帝当年造的金铜仙人的故事，抒发其家国之痛、身世之悲。

雷颠，指雷义。《后汉书·雷义传》中有两个故事，一个是讲雷义不爱钱：“义尝济人死罪，罪者后以金二斤谢之，义不受，金主伺义不在，默投金于承尘上。后葺理屋宇，乃得之，金主已死，无所复还，义乃以付县曹。”一个是讲雷义为朋友装疯：“义归，举茂才，让于陈重，刺史不听，义遂阳狂被发走，不应命。乡里为之语曰：'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三府同时俱辟二人。”（这是成语如胶似漆的由来）这首词中，因雷义曾装病，便称其为雷颠，既为平仄，也增加词风的狂放。

旗亭，本来指汉代管理市场官员的“办公楼”，后来也指酒楼。有个典故叫旗亭画壁，说高适、王昌龄、王之涣到旗亭喝酒，遇到伶官领着歌妓们唱歌，三人就比唱谁诗唱得多，唱谁一首，就在墙上画一道。歌女们开唱了，高适、王昌龄都有两首了，王之涣一首没有，他说，这些歌女们都是不入流的歌手，才唱不入流的诗。指着最美最有气质的歌女说，我打赌，她肯定唱我的诗。若不唱我的诗，我一辈子甘拜下风；若唱我的诗，你俩就拜我为师。那个歌女一开口，果然唱的是王之涣的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当垆秦女，用辛延年《羽林郎》诗：“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语如弦，韦庄词《菩萨蛮》：“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这里指胡姬的笑话像音乐一样好听。

遗音，遗留下的歌曲。这句话颠倒了语序，正常的语序是“能记遗音《秋风曲》。

秋风曲，指汉武帝《秋风辞》，全诗为：“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感叹欢乐不长，人生短暂，这也是七言诗初创时的重要诗篇之一。

流光，如流水般逝去的时光。宋祁《浪淘沙·别刘原父》词：“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华换。”

扶桑，这里是指神话传说中的扶桑树。《海内十洲记·带洲》：“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馀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又说太阳是从扶桑树上升起。《山海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注释说：“日出，下浴于汤谷 ，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曜四方。”

争奈，怎奈，如何受得了。

愁来一日却为长，愁了就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一天就变长了。秦观诗：“南国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故乡。”

　　

　　

试翻译如下

有缚捉猛虎之能、口若悬河之才的人，坐的车象鸡笼，用的马如狗大。头戴白纶巾，一门心思奔行在黄尘道上，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可是蓬蒿人？衰败的兰花在咸阳道边送行，苍天如果有情也会衰老吧。作个像雷义那样的人吧，别把钱放在心上，你看那谁在酒楼里饮一斗就是十千钱的美酒（暗含李白诗，斗酒十千恣欢谑）。

把大杯斟满，就让酒来为我增寿（用了李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诗意，有点喝死的了算完的味，也有点苏东坡“年来愿已足，所欠惟一死”的味道），黑鬓发永远是黑，这样的事从古到今就没有。看那卖酒的十五岁的秦女，笑得美好，舞得好看，说起话来如乐曲滑出琴弦。还记得遗音《秋风辞》，千年过去了，可我怎么觉得从汉武到现在竟是那样地短促！抓住流逝光阴，把太阳拴在扶桑树上，可是怎奈愁绪袭来又觉得过这一天又是那样地漫长。

　　

　　

赏析

这首词很像李白的诗《将进酒》，在欲进无门、欲隐不甘的矛盾心态中，将壮怀激烈与心蒙怅惘很好地揉和在一起，让整个词显得悲壮苍凉。

词开头就是一句牢骚话，能干的人得不到重用（有点像东汉民谣“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接着又写自个追求功名，却又有些不自信。多年沉下僚，感叹天若有情天亦老，自个呢？更老了。白首为功名，不如癫狂求一醉。

下片自然接到饮酒了，狂喝，不管死活了，更加上有美女侑酒，美呀！得劲呀！可歌女唱歌却唱起了秋风曲，曲中的感叹正对自个心思，就觉得千年是这样地匆促，旋即又生揽住时光的感慨，可这样不得志的愁闷状况，有了时光又能怎么样呢？照样是难过呀。

　　

　　

附

贺铸的词

记不起是谁说的，说贺铸像苏东坡，心里想什么，说出来就是词。将自个情感入词，词作就带着他鲜明的性格。

他个性强，锋芒毕露，其词颇多慷慨豪纵之作。

诉衷情　

不堪回首卧云乡，羁宦负清狂。年来镜湖风月，鱼鸟两相忘。

秦塞险，楚山苍。更斜阳，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

他说羁宦负清狂，其实，羁宦（被官职绊住身子不得自由）更激发他的清狂。

看其另一代表作－－

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是他看到宋朝对西夏的软弱样子，心中不愤，写下这首词，悲凉中自有一种英气，块垒难平中更有爱国热情。

贺铸出身世族，不得美官，又让他多了牢骚，常怀志士落拓无成的悲哀，今天抄的这首词就是这方面代表，还有一个姊妹篇－－

将进酒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接武曳长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这首更倾向于归隐山林，牢骚味更浓。

贺铸像苏东坡一样，豪放但不是粗糙，他内心细腻，极深于情，又极会写情，看他哀悼自个老婆－－

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词牌本叫鹧鸪天，但有了这首词，词牌名又多了一个“半死桐”；用梧桐半死比喻妻子亡故，不是从贺铸始，但有了何铸这首词，半死桐就成了妻子亡故的代名词。看他“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一句，怎不让人潸然泪下？

再看他写多情的弃妇－－

生查子

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雨。双舻本无情，鸦轧如人语。

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

真个是“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无情双舻去，桨声如幽咽，她苦苦等待，还要照顾三岁的女儿。

贺铸就这样用真情、用才情写着生命的词作，挺立在北宋末年词坛上，后世的陈与义、张元干、辛弃疾等将遥遥地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