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第一章:混沌

第一章  混  沌

01.

稻草的气味很好闻。豆子躺在草堆上,岔开雪白的大腿,羞涩地说:“猫仔,来呀,你过来呀。”月亮很白,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打谷场上的人们都走了,谷场的四周码放着一堆堆草垛。豆子的身上有股稻草的香味。

猫仔在地上磨磨蹭蹭地擦着光脚板。豆子撅起嘴巴,说:“猫仔,你再不来,我就走了。”猫仔腿一软,噗嗵一下倒进了豆子的怀里。他的根部软塌塌的,裤叉湿了一大团......他被父亲踹了一脚,浑身一颤,醒了,才知道做了一个梦。

他从床上爬起来,父亲说:“你去干什么?”

猫仔不应声,打开木门,往墙角哧哧啦啦地撒起尿来。

一只狗在叫,汪汪汪,汪汪,叫声很旷远。

豆子家传来了嘶哑的哭声。一定是豆子挨打了。豆子都快被她爸打傻了。豆子读完初中就不读了,在家干农活。她爸爱喝酒,喝了酒就发酒疯。豆子家住猫仔家对面,只隔着一条巷子。两家的大人仿佛有仇似的,基本上不来往。

猫仔想去看看,他父亲在屋里喊:“苕货,还不睡?”

这一夜,猫仔把竹床折腾得吱呀吱呀地叫了一宿。猫仔第一次失眠了。

02.

天还没有大亮,村子四周被薄薄的雾霭笼罩着。猫仔提了鱼篓,悄悄地抽出后门的插梢,赤脚溜了出来。父亲每天醒得早,醒来就喊他去割苕藤。自从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之后,割苕藤的重任就落到了猫仔的身上。他不愿去割苕藤,他喜欢抠鳝鱼。他也不喜欢上学。秋季开学,他就该上高二了。 雾气很快就散去了,渐渐地露出了灰白色的天空。猫仔看见了木锤在田塍上割猪草。木锤是豆子的哥。豆子还有一个妹妹,叫蔻子。

猫仔走过去,对木锤说:“木锤,我说那个,你爸昨夜又打豆子了?”猫仔有个口头禅,开口喜欢带个“我说那个”。

木锤抽抽鼻子,无精打采地说:“豆子把饭煮糊了,猪也忘了喂。娘不在家,爸又喝了酒,发酒疯了,操了扫帚就抽。”

猫仔说:“我说那个,你娘去哪了?”木锤的娘是妇女队长。听说她和大队支书的关系不清白。但是猫仔不信。猫仔觉得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见人就笑,笑起来很好看。他认识大队支书,大队支书经常上他家来,猫仔不喜欢他,他总是苦着脸,不苟言笑。猫仔觉得木锤的娘不会喜欢这样一个糟老头。
     木锤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你怎么没去割苕藤?”

猫仔说:“懒得去。我和我爸不对付,我恨他。”猫仔放下鱼篓,说:“我娘也恨他。我娘说,当初要不是我爸把缸底的最后一点豆糟给了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我上头的那一个哥也不会饿死。我那个哥61年的,生下来没两个月,就饿死了。”

猫仔顿了顿,接着说:“木锤,你说,我爸为什么对隔壁的孤老头那么好?每年过年还把他请过来,坐上席。”

木锤又抽了抽鼻子,说:“我也不知道。你爸一天到晚黑着脸,我有些怕他。”

猫仔说:“呃,木锤,那个什么,你娘是被你爸赶走的吧?”

木锤把头别向一边,说:“不说了,烦!”

猫仔说:“我觉得你娘挺好的。”

木锤不再理睬猫仔,独自挑着筐走开了。

“木锤,那个什么......”猫仔觉得很无趣,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03.

猫仔在田塍上扯了一把带了露水的草,放进鱼篓里,沿着田塍走。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家的喜儿不能买,

扯了一尺红头绳,

给我的喜儿扎起来,

啊,扎呀么扎起来......”

有个女人骑在牛背上唱歌,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近了,猫仔认出了是扒灰爹的儿媳妇灯盏。村里人都说灯盏有些痴傻,经常一个人唱歌,自言自语,独自嬉笑。猫仔不知道她的年龄,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扒灰爹把儿媳妇灯盏娶进门那会儿,闹洞房的时候,猫仔趁乱钻进了床下,听了一夜也没有听出什么动静。他后来学猫叫,想吓一下新娘,却被新娘从床底拽了出来,把他的耳朵拧得好疼。

“猫仔,”灯盏嘻嘻地笑着,“你的耳朵还疼不?”

猫仔低下头,不做声。猫仔不习惯和年轻的女人说话。他的脸有些烫。

“猫仔,上牛背来呗,我和你一起骑。”灯盏依旧嘻嘻笑着。

猫仔抬头瞥了灯盏一眼,觉得灯盏的眉眼还是蛮好看的。猫仔说:“不。”猫仔的胸口咚咚地跳得厉害。

灯盏跳下牛背,手挽着牛绳,跟在猫仔后面走。

猫仔像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的不自在,他红着脸说:“我说那个,那个什么,你别跟着我啊。”

灯盏把脸一抬,嘟起嘴唇,说:“我就跟着你了,怎么啦?”

猫仔嗫嚅着说:“那,那个什么,别人看见了,不好。”

灯盏说:“无所谓。我早就无所谓了。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傻女人,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猫仔不做声了。这么灵秀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傻女人?歌唱得那么好,声音那么好听,笑容那么动人。她平日的样子一定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里一定有很多苦。灯盏的男人脸很白,身材修长,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整天端个椅子在门口晒太阳,不干农活。她的公公是个阉猪的,横着一双眼,看人总是白多黑少。阉猪的手艺倒是不错的。

灯盏也赤着脚。她蹲下来,看猫仔将手指抠向田塍角的一个洞眼。“猫仔,你去石铺街不?给我带两根红头绳。”

猫仔的手指越抠越深,忽然哆嗦了一下,抠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黄鳝来,把灯盏吓了一跳。

猫仔说:“你说什么?”

“没听见算了。”灯盏挽起牛绳,起身走了。

猫仔怔怔地望着灯盏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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