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说词曲:“戏园子里的戏词,是专讲大家爱听,不管雅不雅”

 唱戏所以能够改良风俗者,词曲最关紧要,故西洋均甚注意,中国古时候也最讲究。自前清二三百年以来,大家都觉着不要紧。目下一班留心风俗的人,又都想着插手改良。

 中国自明朝以前,文人作的,就是戏界唱的。比方古诗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诗经》上的国风,大半是农人自编的唱歌。唐朝妓女,唱的就是唐诗,如旗亭饮酒一段故事,双鬟张口,便是“黄河远上白云间”。到了元、明,昆、弋腔的曲文也都是文人之作。西洋的戏曲,也是如此,戏园唱的,跟文人编的,本是一事。

 自前清以来,文人作的古近体诗、词、曲,专尚古雅,不管平常人懂不懂;戏园子里的戏词,是专讲大家爱听,不管雅不雅。于是乎,文人的词曲同戏园的词曲,便判然两事了。

梅兰芳、齐如山与音乐学院女生

 我们现在若改良戏曲,应当怎么个改法?

 你说往古雅里改,戏园大半为营业性质,若改的大家都不懂的喽,谁还去听?不但戏园只好关门,若大家不懂,又怎们能感化人呢?所以专讲古雅,也不合式。

 若专往大家爱听里改,现时人心浮荡,非改成《十杯酒》、《五更天》之类,他不爱听。这种曲子不但雅人听着难受,且戏园本有改良风俗之责,若光管爱听,还改他作甚么?再说戏曲为一国观听所系,若堂堂中华大国的词曲,就是那么个样儿,岂不被人耻笑?如此说来,光管爱听,更不合式。

 有此两节,所以鄙人以为改良戏曲甚难,这个须等着大文学家,研究有夙,再同戏界诸君共同会议办理。然改的恰到好处喽,自是很难。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进,也不甚难,若稍微将现时戏文的大毛病改改,尤其容易。

梅兰芳、齐如山、黄秋岳合影

 如今将鄙人所听过的大毛病,议论一两处。

 比方时调小曲、窑调、码头调,大概有多一半都是淫词,该禁止的很多,自不必提。如哈哈腔、河南梆子、蹦蹦腔、滦州影等戏,没有讲儿的也是颇多。

 常听见一出,名《杨二舍化缘》,里头有“我问你吃的饱不饱,小肚子吃了个滚瓜圆。我问你在哪儿拉的屎,道北呢台上拉了一滩,我问你用甚么擦的定,旁边有个半头砖”。这种戏文,不但令听者作呕,且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就以问人说,问人吃饱了没有,还像一句话,若问人在哪出的恭,便算多此一举,巡警都没有这们一问,到了问人用甚么擦屁户,这更不成事体了,他若出喽恭不擦屁户,那不是冤人么?所以更没有问的道理。

 又听见河南梆子《陈州放粮》,皇上对包公唱“这是正宫娘娘烙的饼,寡人我亲手与你卷大葱”。娘娘亲手烙饼,他本在宫里头,我们也没看见,不必议论。若君臣在金銮殿上,放着政事不办,吃起烙饼卷大葱来,大家想想,有这个道理么?

 又听见一出上唱“有喽一日得了天和下,我坐朝来你坐廷”,天合下两次得来,朝合廷分着坐去,尤其没讲儿。这类的臭戏文,真不知有多少,一时也论不清。

 可见二黄、梆子上还没有,然也有不妥当的地方,可略说一二。

姚玉芙、梅兰芳、李斐叔、姜妙香、齐如山与《俊袭人》布景

 如梆子班《检柴》中,有“西风起,雁南飞,杨柳如花”这句话,一点讲儿也没有(原为“西风紧,雁南飞,远林如画”)。《二进宫》中,胡子生所说“天增一岁,地增一岁,文武百官,共增一岁”几句,尤其没道理。《辕门斩子》中“不是八姐,就是九妹”两句,岂有他姐妹跪在眼前,还不认识的道理?《忠孝牌》中,“莫不是我夫妻梦中相望”,三娘非妻非妾,不过一个丫头,哪能的自己便称夫妻?《双官诰》中,“你看我身穿甚来头戴甚,绫罗缎匹裹着我的身”,你看这套贫,又说“薛保打茶我不用,但为的耍笑二贱人”,你听这种口气,像守节的贞妇应说出来的吗?所以鄙人常说,二黄《教子》之三娘,跟梆子《双官诰》之三娘,判若两人:一个温柔大雅的可敬,一个小人乍富的讨厌。

梅兰芳之《三娘教子》

 在二黄班,此等处又少一点,然《打龙袍》往往唱成“包文正打龙袍臣打君”,包拯谥孝肃,就是文正,也是死后才得的,哪能自己活着,自称文正的呢?又见别的戏,皇上出来道白,“朕大宋仁宗皇帝在位”云云,《探窑》中,老旦叫她姑娘王保川,加一个王字,未免多余。

范筱岩、纪书元、韩炳如之《打龙袍》

 这些个小毛病,在梆子、二黄中,一时也说不尽,是在脚色随时留心改之,再慢慢的讲求全出的曲文,自然可以改到雅致,大家又能懂的地方。

 鄙人所以主张先改良旧戏者,因为现时文界、戏界,还不能坐到一处,共同斟酌改编改组。中国文人自作聪明的很多,听见说应当改良戏曲,他便拔出笔来,掀开墨盒就改良,甚么板眼,甚么调门,怎么个过场,台上怎么个铺排,他全不管。所以现时文界、戏界,仍多格格不入。因为这个原故,许多人爱听旧戏,不爱听新戏,所以先由旧戏改良,收功较易。

(《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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