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丨“80年代诗人”,都是“哑孩子”

作为1980年春天出生的诗人,我和1980年代的汉语诗歌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关系。想想那个年代,诗人们张嘴歌唱的时候,而我在张嘴啼哭;诗人们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的时候,我也在与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地玩耍。那是我一生中最懵懂无知而又最甘甜美妙的十年,像初生的草木承接阳光和露水的十年。虽然在我开始读诗、习诗时80年代已经逝去,经由它的手写下的诗对我影响也不算大,但我敢说,我就是和80年代诗歌一起生长的,我的诗的种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播下的。因此,我眼中的80年代诗歌或许迥异于他人——在许多人看来80年代诗歌是一种“青春写作”,而对我来说,回顾那个时代的诗歌,却好像在回顾当代诗的童年。

这真的令人感到惊讶:在胡适以后长达一甲子的新诗历史中,还没有存在过童年。新诗一出生就置身于成人的世界,仿佛一群顽皮的大人操起孩子的弹弓,对抗两千年的旧习俗和旧语言。这语言可以说是新的,也可以说是重新拾起的,但不管怎么说,究竟是有些生疏,不像孩子般自然。经过三十年的努力,终于有些像模像样了,一把镰刀又把这些好不容易结出青穗的禾苗收割殆尽。直到又一个三十年过后,当古老传统的母腹被革命小将们彻底捣烂,诗歌终于在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上重生了,从那开着一扇小窗的西墙下,新的一代诗人作为一束光的孩子,一个真正的孩子,呱呱坠地。

从这新一代诗人天真的歌哭声中,从那孩子式的恐惧和期待中,我竟听到了一种三十年生死轮回的梦魇。那一刻,我初生的记忆也仿佛复活了,从一条喷涌着鲜血的缝中钻进我的身体,在我迟到的诗中回响着:“母亲怀我的第七个月。/年轻的母亲/以这种突出的方式/终结了动荡的七十年代,/把我降生在八十年代的春天。//我像一个政治避难者/被母亲转移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母亲像结着坚冰的记忆/被我转移到/一个开始变暖的时间。//她的鲜血和我的啼哭声/一起流出子宫/融入那个等待已久的黄昏,/让殉难的黑夜/在这国度得以新生。”(《1979年12月》)

过去的多少个夜晚,已经不再纯真。多少生命在太阳下消失,甚至让黑夜随之殉难。如今,诗从黑夜的尸体中生长出来,结出了新的黑夜的果实,对抗着太阳,也孕育着新的光。它和我对童年的印象几乎一致:在激情和幻想的天空下,我的身体笼罩在童年所散发出的光中,空气并未混杂其他物质,只有呼吸和情绪,单纯而美妙。在孩子的嘴里,语言第一次尝到了自由的味道,诗本身的味道。

当然,我明白,我出生的年代和我的父辈度过青春的年代并无本质区别。我对80年代的赞美,很可能源于我对它之前的那个时代的恐惧,和对它之后的那个时代的厌倦。现在看来,80年代在毒太阳和雾霾之间寻找到了另一片天空,人们得以在天空下喘息,甚至可以梦想着像鸟一样飞翔。此外,80年代诗歌自有一种迷人之处,贡献了许多美妙的诗篇,也产生了许多关于诗的神话和童话,比如海子,比如顾城。个人心灵的解放和个人气质的爆发,这两者的结合,使语言的边界同时蔓延到身体内部和国境线之外,在此基础上,我们后来向深度和广度伸展的诗歌写作才成为可能。

从本质上说,80年代诗人都是“哑孩子”,他们沉迷于寻找声音,而不是沉默。

加西亚洛尔迦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我不是要它来说话,

我要把它做个指环,

让我的缄默

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

(被俘在远处的声音,

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的这首《哑孩子》,仿佛就是写给许多80年代诗人的。作为现代吟游诗人的洛尔迦,对80年代诗人产生了重大影响。顾城在1983年的一次讲座中说:“1979年初我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一夜又一夜听年长的诗友讲意象、张力、诗的态势,最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给我介绍的现代诗作。我首先读到了洛尔迦——一个被长枪党残杀的西班牙诗人:'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他竟在一滴露水中找,最后'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哑孩子找声音,多美呀,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美。后来看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我才知道,这是通感的作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可以通过心来相互兑换,于是,颜色的光亮就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不是吗,在人们的日常用语中通感也比比皆是。如'雷声滚’'笑声尖’就是声音比为视觉;'冰凉的目光’就是视觉化为触觉;我细细一想《琵琶行》不是早把音乐变成了一组组视觉形象了吗?”(顾城《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

每个有野心的诗人都想建立自己时代的诗歌秩序,成为自己时代的波德莱尔和艾略特。顾城似乎没有这个野心,所以他比海子更单纯,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诗只是他孩子气的宗教。人们把顾城视为“童话诗人”,而在混杂着神话和说教的中国,童话是罕见的,因此顾城建立的只能是现代式混乱的童话之国:早晨刚把野花投映在一滴露水上,夜晚就立即在鬼门关上讲鬼故事。他是从现代中国的废墟里采集鬼气的更加捉摸不定的李贺,也是从灵魂深处寻找素材的蒲松龄。

顾城

顾城是美的诗人。他刻意让诗笼上一层诡异的美。他的美绝不孤独,因为80年代诗歌的美感层次丰富,既有陈东东音乐性的美、张枣水晶般的美,也有柏桦偏执的美、海子绝望的美。而多多,更是在纸上表演着他早年学过的美声唱法。

而这些美毫无例外都征用了他们个性的声音。令我们这一代诗人羡慕的是,80年代的许多诗人都早早从“蟋蟀王”那里找到了自己被俘的声音,——不,确切地说,是从西方某位国王的宝库里借来了一部分声音,嵌进了自己想要说话的强烈欲望中。直到80年代,中国人才第一次画下了接近完整(当然不可能完整)的世界诗歌地图,在此之前,这张地图要么严重残缺不全,要么粗制滥造、错漏百出。借助翻译,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自己喜爱的国度旅行,并从慷慨的国王那里带回几件纪念品。

如今,80年代自身也构成了一张近乎完整的诗歌版图。我对这张诗歌版图的看法或许也迥异于他人——至少“朦胧诗”代表诗人北岛不会占据重要位置。他从未影响过我,他早期的写作太贴近政治,就像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第二天《今天》杂志便宣告诞生一样;更重要的是,他的语言对我来说既没有陌生感,也不够亲切。他出国后的写作,不仅没有走向开阔,反而把语言收紧,离中国现实和汉语现场越来越远。不过当十年前他的诗集在国内得以重新出版时,我还是买了一本,作为历史资料,以稍稍表示对他作为历史代言人的敬意。也许这就是时间的力量。此外,我还为他感到可惜:他把自己的一本散文集命名为《失败之书》,而他的后期诗歌的确像是一本“失败之书”,因为其中缺少的恰恰就是对失败命运的充分辨认。

扎加耶夫斯基

说到北岛,不禁让我想起比他大四岁的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他们的经历有点相似。作为波兰“新浪潮”诗歌代表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早期也是一个政治诗人,但80年代出国后,他的诗却发生了蜕变,变得复杂、开阔,对时代经验的处理更为从容。他说:“我希望诗更属于世界文化,而不是政治。我的诗开始带有更多的哲学思辨,融入了更多现代手法,变得更成熟。”(见本文作者对扎加耶夫斯基的访谈)同样是从本土走向国际,扎加耶夫斯基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诗人,北岛却成为国际潮流的跟随者、模仿者,从结网到结茧,丧失了与时代对话的能力,甚至可以说丧失了诗的创造力。也许,这与扎加耶夫斯基拥有几位强大的现代诗歌先驱,而北岛却近乎一位现代诗的拓荒者有关。

我也不太喜欢80年代诗歌中那些号称文化和反文化的诗,以及那些号称发明了日常性写作的诗。也许,惟一的原因在于它们还不够成熟,而写作者的姿态性又太强。

在我对扎加耶夫斯基的访谈中,他两次谈到了“折中”,一次是在谈及使用隐喻时,他认为应该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选取日常性表达和密集的隐喻之间的道路。”另一次是在谈及曼德尔施塔姆时,他说:“阿克梅派不完全地拒绝象征主义写作,也不完全地拒绝现实主义写作,在两者之间找到了一条折中的道路。曼德尔施塔姆喜欢建筑,他从建筑里看到形状是怎么具体化的。”

我想起曼德尔施塔姆自己所说的话:“建造意味着征服空无,催眠空间。哥特式钟塔的漂亮箭头狂暴是因为它的功能在于刺透天空,谴责它的空无。”(《阿克梅派之晨》)

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具有高度的文明,表现出神秘、哀婉、崇高的强烈情感。哥特式建筑是一个象征,但立足于现实。80年代诗歌虽然也有一种尖锐的气质,但是其中还有一种不稳定的成分,导致自身也有坠入空无的危险,被自己的语言刺透和谴责。治疗空疏和高蹈,正需要这种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具体化,高耸、尖锐而又沉稳。正如曼德尔施塔姆最初两本诗集的名字“石头”“哀歌”,这两个词,不应该单纯把它们视为并列或递进的关系,而是既并列又递进:沉甸甸的石头从地面铺陈、垒起,逐渐抵达并衬托出原本虚无的天空,赋予其某种具体性。这揭示了诗的秘密:用有形建筑无形,用沉默建筑声音。在他清晰的声音和意象中,在他的词语和格律之间,有一种古典与现代的折中,然后从中创造出令人震惊的新奇和传统。

这需要绝对的耐心。但这是作为孩子的80年代诗歌所缺乏的。他们活泼而好动,普遍采取语言激进主义,对其貌不扬的石头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他们遵循里尔克的教诲:“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他们直接睡在星空下,作为星星的影子被我阅读。

这里有必要简单说说我的诗歌阅读史。在本文开头我就说过,80年代诗歌对我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在整个中学时代,我受到的主要是西方浪漫主义和中国现代诗歌的影响,莱蒙托夫、拜伦、闻一多、戴望舒,是我当时的诗歌英雄。虽然那时我也读过叶芝、艾略特、夸西莫多、聂鲁达、蒙塔莱、米沃什、塞弗尔特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诗,但读到的都是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和适合儿童读的作品。所以,我偶尔产生的成为当代英雄和斗士的念头,不是来自北岛,而是更早的浪漫主义先驱。我最初认识的理想和激情,也并不是80年代的理想和激情,而是19世纪的理想和激情。

我见到的第一位诗人是王家新,那是1998年9月,我刚到北京上大学,还在参加军训的时候,我穿着迷彩服在听众寥寥无几的小教室里近距离聆听了他的讲座,他带着忧郁的神情,缓缓地谈着他刚刚发表的长诗《回答》,朗诵了一首短诗《旅行者》,结尾让我记忆犹新:“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后来我才理解了诗中那可怕的暗示。

不久后,我拥有了海子和西川的诗集,他们在诗歌上统治了我两年。同时,我在学校图书馆里认识了几乎所有80年代先锋诗人,依赖的是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出版的几部先锋诗歌选本。我读到过封面像血一样红、俗称“红皮书”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对作为一个人的流派的“西川体”这个名称印象深刻;读到过6卷本的《当代诗歌潮流回顾?写作艺术借鉴丛书》,这套丛书包括《鱼化石或悬崖边的树:归来者诗卷》、《在黎明的铜镜中:朦胧诗卷》、《以梦为马:新生代诗卷》、《苹果上的豹:女性诗卷》、《与死亡对称:长诗、组诗卷》和《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卷》,野心勃勃地呈现了90年代以前的当代诗歌面貌。还有收入“八十年代文学新潮丛书”的《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后朦胧诗选萃》,以及《蔚蓝色天空的黄金——当代中国大陆六十年代出生代表性作家展示?诗歌卷》,都让我带着巨大的热情阅读,体验了80年代迷人的先锋气质和诗歌氛围。

海子和西川们仿照西方制度建立的统治帝国崩溃于2000年9月,因为那时我读到了奥登的诗,正式成为西方现代诗歌的学徒,又迅速成为我自己建造的诗歌联邦的公民,这个联邦向一些伟大的幽灵发出了正式邀请,主要包括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叶芝、拉金、米沃什、阿米亥、曼德尔施塔姆、布罗茨基等。在此期间,柏桦、多多、肖开愚等几位当代诗人也分别入住过一段时间,不过并未占据主要席位。

可以这么说,在我23岁以前,海子、西川、柏桦、多多、肖开愚这五位当代诗人先后影响过我的写作,其中只有海子和柏桦最具80年代气质,其余三位虽然成名于80年代,但都不算典型的80年代诗人。比如,西川和肖开愚最重要的作品都写于90年代。而多多作为我最喜欢的当代诗人,他的写作穿越了更漫长的时间。他的诗中也曾经充满政治隐喻,比北岛直接的抒写更有艺术感染力,但他否认自己是个政治诗人,因为“政治只不过是我的存在,那个时代给予我的就是政治,没有别的”;他也否认自己是朦胧诗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朦胧过,我没有一句话是朦胧的,不能否认——有说不清的地方,但我的基本东西是清晰的,跟他们的不知所云完全不是一回事”(引自《我的大学就是田野——多多访谈录》)。多多可以算是扎加耶夫斯基所说的折中的诗人,他锤炼出了当代最具力量的语言。

于是,80年代诗歌这笔遗产,我挥霍掉了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则保存在那个时代的保险箱里:一口黑色的棺材。一个批评家在保管它,就像在保管一个孩子的灵魂。

80年代,我的童年!我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又记住了什么?父性的自然和母性的村庄容纳了我的幼稚和冲动,而我对城市和工业一无所知,对未来的溃败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我最珍贵的童年即将在那一瞬间消逝,我的身体和思想即将开始恬不知耻地勃起。

死亡确实是一条令人悲伤的分水岭。像叶芝所说,“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许多人都成为王家新诗中所说的“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甚至诗歌也迅速变成公众中的陌生人。而作为孩子的诗人们开始集体性成熟,甚至一下子变得饱经沧桑、衰老不堪。内省气质代替了革命激情。除了西川,欧阳江河、王家新这些80年代出道的诗人也都在90年代初写出了最重要的代表作,成为90年代的代表诗人。而对另一些诗人来说,90年代最初几年仿佛回光返照,然后他们纷纷在肉体或语言上自杀。

从单纯到繁复,从繁复到博大:也许这个时代为每个诗人都公平地出了这样的难题,也创造了这样的机遇。卡瓦菲斯杜撰了许多古希腊的历史场景来还原想象的生活,而我们反过来,杜撰想象的生活来还原当代的历史场景。只有在想象中我们的生活才变得如此宽阔,我们的语言也才能容纳历史的幽灵——我们必须警惕,如果语言的房屋太狭窄,诗人就会因为幽灵太过拥挤而宣告破产,被历史和批评家保管。

如今,我自己已成为我最重要的引路人,我必须加深对失败的认识。我在虚无主义的袭击中尽量寻求愉悦自己、见证历史的东西。我知道,注定只能从平凡的命运中创造神奇,从质朴的语言中创造奇崛。诗歌的激情更隐秘,不是溢出身体,而是向坚硬的石头内部渗透。

好了,这篇文章该结束了。既然生活早已成为不断重复的东西,那就不怕再重复一遍:童年不可避免地逝去了。真实成为新一代写作者的信条。心灵的政治开始了。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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