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哈贝马斯理论体系的几个要点（二）

1.在最值得注意的争论里，哈贝马斯的论战对象有：实证主义的和证伪主义的科学哲学家、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的拥护者、诠释学哲学家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系统理论家尼克拉斯·卢曼、德国的学生运动和法国的后结构主义或后现代主义运动。

[缺少一个：哈贝马斯与罗尔斯等政治哲学家的论争也非常值得注意。对哈贝马斯理论进行理解有两条路径：第一条是，哈贝马斯的诸多理论与其所处时代的现实背景紧密相关，哈贝马斯青少年时期所处的是纳粹德国，后来生活在西德——在盟军（美国）扶持下进行民主改造的西德，战后西方资本主义再度迎来繁荣，伴随着国家干预经济、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发展也存在着诸多问题，60、70年代的经济危机与学生运动风暴给哈贝马斯这样的知识分子带来了巨大的思想上的冲击。另外，在西德，右翼保守主义者再度上台引起了哈贝马斯极大的不满。此外，战后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国，美国的自由民主成为了标杆，取得了极大的话语垄断权，美国的专家治国、技术官僚的发展令人瞩目。另一方面，美国消费社会的繁荣、文化工业的发展也成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的重要对象。对这些现实背景的理解有助于我们理解哈贝马斯对公共领域的关注、对商谈民主的理论兴趣、对唯科学论、系统论与实证主义等等的批判。第二条路径是从理论论争的层面反观哈贝马斯的理论建构，哈贝马斯一直在于各种理论流派进行论战与争锋，这其中，最重要的有种种新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思想、法国的后现代主义思想、罗尔斯的自由主义思想、吉登斯等人的第三条道路以及社群主义等诸多思想流派，这其中有哈贝马斯极力批判的、有进行理论论争的、有进行理论吸收与互相批评的。理解哈贝马斯与这些理论流派之间的分歧与争端，有助于理解哈贝马斯理论发展的脉络。]

2.马克思对劳动概念有独一无二的兴趣，而哈贝马斯却坚持认为，以语言为媒介的互动对于社会再生产和演化就如同劳动一样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劳动概念必须由“互动”概念来补充。劳动与工具合理性密切相关，而互动则指面向相互理解的沟通。

[可参看往期推送：对《交往行为理论》几段文本的分析]

世界观的合理性不是用逻辑学和语义学来衡量的，而是取决于个体用来解释世界的基本概念。……“本体论”。哲学当中没有形成一个相应的概念，用以建立起与社会世界、主观世界以及客观世界之间的联系。交往行为理论就是要弥补这一缺失。……我们如果想和韦伯一样，坚持世界观合理化是一个普遍的历史过程，我们就会采用进化论的观点。因为这个普遍的历史过程已经进入了开辟生活世界合理化道路的世界观中。（《交往行为理论》（第一卷）第67-68页）

这里需要注意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哈贝马斯继承了黑格尔-马克思主义这一思想脉络，有一个基本的理论预设，那就是承认世界的普遍性与同一性，这一点在哈贝马斯的《道德的发展和自我同一性》、《复合的社会能够建立一个理性的同一性吗？》、《后形而上学的思想主题》、《多元声音中的理性同一性》等文章中有较为系统的论述。在这一理论预设的前提条件之下，哈贝马斯才着力追求构建一个“本体论”色彩的概念来建立起与社会世界、主观世界以及客观世界之间的联系（像后现代主义者等，他们根本就不承认这样一个理论前提，因而他们就没有这样一个理论追求）。

在这里马克思做过尝试，在神学本体论瓦解后，马克思建立了“劳动本体论”这一理论体系。但是在哈贝马斯看来，马克思的论述中存在严重缺陷，从“劳动”无法直接跳跃到“社会交往”，马克思也没有跳脱出“主体（意识）哲学”的桎梏，没有处理生活世界中“主体间性”的交往关系。因而，马克思提出的，通过无产阶级的暴力革命、建立共产主义社会，解决劳动异化与人的异化的解放路径就是不可行的，至少在晚期资本主义阶段这一解放路径已经不可行。

在这里，又可以与哈贝马斯在“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科学”等文章中阐发的观点勾连起来，在哈贝马斯看来，在晚期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随着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已被事实证明存在严重缺陷，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与福利国家体系的完善，劳动异化将会在“系统”内部与外部的干预下得到很大程度的解决；而“人的异化”问题就涉及到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问题、以及在新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出现的新的形式的动机危机与合法性危机等问题。由此，哈贝马斯提出了“交往行为理论”，又基于这一理论，提出了程序民主与道德和法律的商谈理论，来同时扩大个人的自主权力与政治商谈民主，在个体自由与政治参与之间达致平衡，以此来应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危机，达致社会解放与个人解放。这就需要生活世界走向合理化，而非目的理性主导下的“系统”统治一切。

3.哈贝马斯广泛熟悉博大的德国哲学传统。在他大学学习时期，他开始熟悉伊曼纽尔·康德、黑格尔、谢林、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马克思与卢卡奇。在社会理论的诸种影响中，有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涂尔干的从机械团结到有机团结的理论、韦伯的合理化理论、帕森斯的社会分化概念与加芬克尔的常人方法学。另外的影响有，美国的皮尔斯、杜威与米德的实用主义，加达默尔的诠释学，牛津的J.L.奥斯汀、约翰·塞尔与彼得·斯特劳斯的后维特根斯坦“日常语言哲学”，以及让·皮亚杰的和劳伦斯·科尔贝格的阶段理论。考虑到哈贝马斯的理论来源多种多样，引人注目的是，他自己的方案从主题上看仍然是统一的。不管他是在讨论韦伯的合理性概念、米德的符号构成的社会世界，还是在反驳法国后现代主义浪潮的相对主义，从构成他全部作品的基础中，人们总可以发现一种对启蒙运动哲学方案和对政治自由主义的强烈信念。他的大部分作品是以这种强烈执著的信念为基础的。

[参见第一点]

4.哈贝马斯的“普遍语用学”的核心是能力概念。他认为人们掌握独特的实践技艺，使他们能划清特定的区别。这些区别之一是三种类型行动的区别: “工具性行动”、“策略行动”与“沟通行动”。工具性行动与策略行动都以成功为目的，但同时前者还涉及与外部自然的关系，后者与人们间的策略处境密切相关。策略行动和沟通行动都是社会行动，但后者就全部“有效性要求”而言以达到“理解”为目的。这显然受到波普尔的影响(参阅第8章)，哈贝马斯表明，人们原则上能够区别另外三种不同的世界：外在自然、社会和内在自然。外在自然世界涉及对事实的准确表述问题，社会涉及社会规则的道德正确问题，而内在自然与诚实问题有关。从下面所述读者将会明白，人们能作出这些不同区别的能力是哈贝马斯沟通行动概念的关键。

[我绘制的一张图，个人觉得很好地概括了哈贝马斯理论体系的核心内涵]

5.哈贝马斯的殖民化理论与古典社会理论家及其追随者的观点有相当大的区别。他与韦伯的不同在于，他没有把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设想为现代性内在逻辑的一部分。在哈贝马斯看来，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并非不可避免。这与马克思的观点不同，哈贝马斯把希望寄托在新的社会运动之上，而后者不是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议事日程内实行的。新的社会运动关心的问题跟生活品质和自我实现相关。尽管这些价值观与马克思的早期作品不相符，但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还是勉强地把这种优先权归于这些目标。

[正是如此，才说哈贝马斯与福柯等人不同，他的“乌托邦现实主义”批判理论至少从理论上而言提供了一条可行的社会与个人解放的路径。]

6.在《在事实与规范之间》一书中，哈贝马斯构思的理论的两端是自由主义和平民共和主义。如果前者以团结为代价强调个人权利的作用，那么后者赞同人民主权观——必须用交际的措辞加以说明，如果你想要避免过度的民族主义和族群排他主义的话。

[人权与人民主权——理解哈贝马斯政治理论尝试的两个关键词]

7.哈贝马斯理论建设的四个方面：商谈伦理学方案；民主模型；世界主义；宗教的复兴问题。

[哈贝马斯后期理论思考的四个着力点]

8.不管哈贝马斯的著作有何争议，但它的纯粹广度和深度本身就是成就，其成就在20世纪可能无人与之匹敌。哈贝马斯吸收了范围极广的哲学和社会学理论，他研究一系列范围广泛的问题，从传统的哲学论题到当代政治的错综复杂的问题。

[这个评价我比较赞同。我经常在网络上看到一些人自以为是的简化哈贝马斯的理论体系，然后批判他的理论简单幼稚、纯属臆想等等。总之，归纳为一句话，这些批评总体上来说就是认为“哈贝马斯的理论其实很烂”。我个人认为，哈贝马斯的著作绝对是值得认真阅读的理论著作，无论你是否认同哈贝马斯的理论立场，在此基础上的批判才是有的放矢。换句话说，哈贝马斯的理论思想是值得为了认真批判而认真阅读的。]

*八点原文内容摘编自帕特里克·贝尔特，席尔瓦：《二十世纪以来的社会理论》第七章《理性的扩展：哈贝马斯的批判理论及其以后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