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伯牛:庙堂无人,国将不国
近代史料,有所谓“晚清四大日记”之说,指翁同龢、李慈铭、王闿运与叶昌炽的日记。或以曾国藩取代叶昌炽,让达官与才人在四大里势均力敌,也是一说。
近代史料,有所谓“晚清四大日记”之说,指翁同龢、李慈铭、王闿运与叶昌炽的日记。或以曾国藩取代叶昌炽,让达官与才人在四大里势均力敌,也是一说。但是,曾国藩的日记究嫌篇幅太短,记事太简,下笔太谨慎,且在生前常为师友家人取去传观,不免有失真矫饰的毛病。若要撤换缘督庐(叶氏自号),最合适的候补者,则不能不推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为第一。
烈文(1832-1893),字惠甫,号能静,江苏阳湖(今常州)人,是名臣之后(四世祖申乔,康熙时仕至户部尚书,谥恭毅),干部子弟(父仁基,湖北按察使),妻族也很显赫(其妻是两广总督邓廷桢的孙女)。然而他自己三次参加乡试,都没考中,不能继续公务员的家传,于是绝意仕进,跟着姐夫周腾虎混迹江湖。
腾虎是当代“奇人”(烈文语)。二十岁出头,随父(凤翔县令)至陕西,其父作诗饮酒,不理正事,衙门公务都让腾虎代办,竟然井井有条,“政无巨细皆治”。周父卒于任,小周回到江苏老家,时任巡抚林则徐早闻大名,遂邀入幕,礼貌有加。此后,则徐调任,腾虎出幕,在江淮一带,先后参与盐业改革与厘务创新(其实是去做了官商),发了横财,在苏州享福。直至太平军杀来,仓皇亡命,投奔曾国藩大营,再做幕宾。如同历任居停主人,国藩也很欣赏腾虎,“每论事,穷日夜不舍”,即在此时,腾虎向国藩推荐了自己的小舅子赵烈文。
于是,咸丰五年,国藩派人去江苏找到烈文,奉上二百两银子做路费,请他来营帮忙。其时,烈文二十四岁。两人一见倾心,国藩并请弟子李元度示意,让烈文拜他为师,而烈文思欲自立,不甘以“暱近”为进身之阶,竟然谢绝了(十年后,感恩多年的“豢养”,且即将出幕,再无傍大腿的嫌疑,才正式拜师)。旋丁母忧,明年,烈文返乡。十年,太平军连克苏、常,攻溃江南大营,烈文率亲族百余人,逃难至上海,而物价高昂,谋生乏术,“每过午即不得食”,只能再迁往生活费用更低的崇明。若不设法,则只有坐吃山空、坐以待毙一条路,烈文不得不重回曾营,觅一碗饭吃,这时已是十一年七月。
烈文没有正途出身,书却没少念,而在上海避难,忍饥之余,亦见识了洋场,理论联系实际,旧学考验新知,融会贯通,乃较六年前更得国藩的欣赏。以此,在年终保举人才的摺子里,国藩给烈文下了“博览群书,留心时务”的赞语,奉诏咨送大营录用,负责洋务方面的工作。次年,又保了县丞,居然曲线进入了公务员队伍。
国藩之弟国荃,正率兵围攻南京,在同治二年见到烈文,也是欣赏得不得了,强行从国藩身边抢走他,请去大营,以为顾问。烈文初至,国荃命在营的一二品高级将领,“公服投刺迎接”,而有公文要请删润,下款都写“国荃敬恳”字样,极尽礼遇。湘军克南京,烈文才重回国藩幕府。此后数年间,下班后,二人常相纵谈,公事私事,毫无忌讳,亲切如家人。这些谈话的记录,以及平日在军中在官场的闻见,就是《能静居日记》作为近代史料最有价值的地方。
举一个例子。国藩一生谨慎,人所共知,若非有这部日记,我们绝不会想到他会这样评价国家领导人:
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此谓慈安慈禧两太后尽说废话没见识)。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此谓同治皇帝无语呵呵太肤浅)。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恭亲王奕)、文(祥)、宝(鋆)数人,权过人主(此谓统治集团不和谐,暗藏杀机)。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此谓奕轻佻惟恃小聪明);文柏川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蘅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仁),然才薄识短(按,国藩对自己的理学导师批评起来也不留情面)。馀更碌碌,甚可忧耳。
总而言之,庙堂无人,国将不国。若此,吾人平日熟知的曾文正公似乎变得陌生了。可是,只要想到国藩在家书里谈文学,不把当代古文大师梅曾亮放在眼里,谈艺术,不把当代书法大家何绍基放在心上,对以上这几句吐槽,吾人或也不觉得扎眼了。窃尝谓,国藩本质是一个进取有为的“狂派”——不然天天念叨“挺经”做啥用?若是有所不为的狷者,应日诵停经才对吧。此外,国藩对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等当代名人的吐槽,对各种人事的非主流意见,日记里还记了很多,套句俗语,足以展示一个“你不知道的曾国藩”。
《能静居日记》原稿是烈文亲笔,行草密书,涂改不少,若非经过点校排版,不说普通读者,即专业人士,拿着这个影印本,也号为难读。1917年,《小说月报》节钞连载了一部分,作者名错写成“赵伟甫”,这是《能静居日记》首次面世。1961年,罗尔纲主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选取有关太平天国战争的内容,标点了三百余页。1964年,台北学生书局出了影印本,这是目前最常见的本子。今年秋天,全帙标点本《能静居日记》面世,读者总算有了眼福。只是,最新的本子,错误不仅不免,甚至不能说少,令人慨叹。
不过,网友小绿天说,烈文子宽,用楷字校录了一个副本,藏于南京图书馆,而1961年《简辑》所用底本正是这个钞本。如果新出的整理本参考了这个钞本,今天读者就不必慨叹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