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融于文字

幼时无书可读,又精力充沛,只恨篇短而不耐长读,今者相反,已无翻阅大部头的勇气。故自己出书时,一再叮嘱编辑,见厚即止。问多少页码合适,我举自己例,坐动车进京,必带两本书,往读一册,返读一册,路程三小时,约在一百页之内,十万字以里。大致翻完,要紧处标识,待后细研。
为此,开笔启文刻意删繁就简,摘帽脱鞋,直奔主题,不徒求工于章句,不因形式专下工夫。却也欠妥,文章以思想为首要,文采次之,限制篇幅字数,实则缩减涉及文采的文字。思想与文采,如饭菜之适配,饭不离菜,菜辅佐饭。二者何以兼而得宜,恰逢其会,寻绎日久,竟无所得。
有骨而无肉,瘦骨嶙峋,形销骨立;肉多而没骨,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没有闲话,不成文章,闲话太多,难免冲淡主题。傅山有论文章句:“韩、柳、欧、苏,文章妙矣,然终觉闲话多。王、唐、瞿、薛,文章妙矣,然只觉惟有格套而已。”韩柳欧苏即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王唐瞿薛,则是明季善作科举时文的王鳌、唐顺之、瞿景浮、薛应旂,应为当时的文章大家。
表述方式也趋简约,文白比较,文简而白繁。文言既多,字数虽降,通篇艰涩。尚有无端浓缩者,极易产生歧义,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载一趣事:“报馆里呢,为了省电费,字数又尽量简约。譬如关于一个人的姓名,单写一个姓容易缠误,于是就分出什么老徐(徐世昌)、小徐(徐树铮)、老段(段祺瑞)、小段(段芝贵)等等。”
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却是一艺之微,可以寓大。写一篇文章,便是一次半途遇上的旅行,一场没有结论的对话。坐在炉前回忆往事,片羽吉光记起,时有顷刻千言式表述。长则长矣,气息十足,“《论语》气平,《孟子》气激,《庄子》气乐,《楚辞》气悲,《史记》气勇,《汉书》气怯”,盛名之下无虚士,皆千古大章,文采寓其间。
两股透明液体相汇,再不可能截然分开,文采融于文字,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无需骈花俪叶,单添脂粉。格律诗长短一,字数一,平仄一,适于比较。方南堂《辍锻录》将诗分为诗人之诗、学人之诗、才人之诗。才人之诗,自古难得,“崇论闳议,驰骋纵横,富赡标鲜,得之顷刻。然角胜于当场,则惊奇仰异;咀含于闲暇,则时过境非。譬之佛家,吞针咒水,怪变万端,终属小乘,不证如来大道”,如李白诸人。学人诗次之,“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功力虽深,天分有限,未尝不声应律而舞合节,究之其胜人处,即其逊人处。譬之佛家,律门戒子,守死威仪,终是钝根长老,安能一性圆明”,如杜甫诸人。诗人之诗,未必人人可及,“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度高远,无物类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此禅宗之心印,风雅之正传也”,如王维诸人。才人以气雄,学人以材富,诗人以韵格标胜,文采其间,出人意表。天才诗人,不朽诗篇,湖光映山色,人与诗文怎可分开。
蕴蓄既深,发声自远,味其言外,文采自来,遂不再斤斤于格律,屑屑于字句,不再论文于长短,计较于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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