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找北的过程,不是到北极星上去
我是工科出身,最初接触到张五常教授《经济解释》中,关于实证主义方法论的介绍时,还是服气的。因为把理工学科、自然科学领域的方法论借鉴到社会科学、经济学中来,这个过渡是很平滑、也很容易让人接受的。
实证主义的方法论,简单来说,我们提出一个理论、推论,或者结论、论断,当它被我们的统计、测试、实验数据所证伪的时候,这个理论就是错的,需求被修正或者放弃。
比如我们说「天鹅都是白色的」,这个一个论断,但当我们发现了竟然有黑天鹅存在的时候,「天鹅都是白色的」这个论断就被证明是错了的。
这个方法论在自然科学领域,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但在经济学领域中就会频频遇到挑战,以至于很多问题争来争去,无法达成共识。
最典型的如最低工资制度问题,当人们怀着最真诚的善意出台最低工资制度的时候,有的经济学家提出了最直接的批评,直言这一定会导致更多的穷人失业。但与此同时,同样也是经济学家,可能就会说最低工资是能够帮助穷人的。
同是经济学家,从最低工资制度出台的那一刻,就分成了支持和反对的两派。
反对者拿出统计数据说你看,最低工资制度实施后,失业果然增加了。但支持者同样拿出厚厚的一沓统计数据,说你看,我的数据显示,根本就没有造成失业的增加,或者说是其他原因增加了失业,而不是最低工资制度的问题。
双方鏖战半个世纪之久,仍然不见胜负,最低工资制度仍然在各国大行其道。究其原因,撇开利益问题不谈,在学术、学理上,双方阵营从未妥协、从未认输。
更要紧的是,即便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政策的支持者,永远可以用一句话来封嘴,那就是,「如果不出台这些政策,那么我们今天的情况比现在还要糟糕。」
在知识产权问题、毒品问题、野生动物保护、最低工资制度等问题上,面对这样的发问,是很难回答的。因为我们的历史既无法回滚,也无法在一个平行的世界,做自然科学、工程学科那样的隔离实验。既不可能,也不允许。
面对这样的困境,我们是否就完全束手无策,任其争论下去呢?也不是。根本的原因在于,要换一条赛道,不能再站在实证主义的方法论这个赛道上相互指责,而是用另外的方法来探讨问题的真假成败。
除了实证主义的经济学研究方法,经济学家还找到了另外一套值得深入研究的分析方法,那就是演绎推理的方法论。这套方法论,类似于几何学,要求在公理之上推出一整套逻辑完备的理论体系。
在这个方法论的框架下,讨论问题需要关注的只有两点最为重要:
其一,最开始、最基础的公理,是否认可、能够达成一致;
其二,在后面的推理过程中,每一步是否能够做到逻辑自洽、严谨、完整。那么如果这两点都没有问题,最后推理所得出的结论就应该是相互同意,达成一致的。
诺贝尔奖得主罗伯特·奥曼(Robert Aumann)在 1976 年发表了一篇论文《不一致的达成》( “Agreeing to Disagree”),这篇论文的大意是:如果是两个理性而真诚的真理追求者争论问题,争论的结果必然是二人达成一致。
If two people have the same priors, and their posteriors for an event A are common knowledge, then these posteriors are equal.
换句话说,如果争论不欢而散,那么其中必然有一方是虚伪的。
在欧氏几何中,我们说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异议的共识。在真实世界中,我们可能很难,甚至永远无法生产出一个绝对完美的内角和等于180°的三角形。但这并不否认我们对于欧氏几何公理体系的学习和认可,也没有哪个人拿着量角器测量一下某个三角形的内角和,然后说你看,我这个三角形内角和测量出来就不是180°,你们的理论错了。
如果有人真这么干,我们可能倾向于认为他几何没学好,或者是他的测量数据出现了问题。更关键的在于,我们通常不会因为他的测量,而去怀疑欧氏几何的理论体系。
当经济学也选择类似欧氏几何这样的推理演绎的方法论的时候,很多问题就会容易处理、容易发现问题所在。比如还是最低工资的问题,假如我们都同意一个前提,自由交易,或者说自愿交易能够促进双方的共同利益。这个前提没有异议,也就是同意,带有强迫性质的交易,必定是有损失的。
这个结论,我们对前提和推论过程都没有异议,那剩下的就是确认一下,最低工资制度的出台有没有强制的出现。如果有出现,必定是有损失产生。
那么好了,理论的演绎和推理到此结束,剩下的仅仅是损失如何出现、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以及谁来承担这个损失,这些问题就像是拿着量角器去测三角形的角度,我们找到了正面的支持证据,并不是证明了理论的正确,而仅仅是我们顺着理论的指引,发现了问题的存在。
同样,反过来,我们也无法找到相关的证据,来推翻或者说证伪原来的推理错了,因为原来的推理是借助的完备的公理体系进行的。
说到这里,你也应该猜到了,这套方法论的体系,目前并不是主流,大概只有奥地利学派采取了这样的方法。这套方法论,未来能否成为主流很难说,但只要相信逻辑的力量,那么任何求真求知的人,都会逐渐认识到这个方法论的优势。这也就是奥地利学派一直是非主流的情况下,它的影响力却在不断的增加,追随它的队伍也在不断壮大。
一颗石子,抛向天空,它必然会落地。即便立法规定不允许石子落地,这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受到牛顿定律的约束。牛顿定律的成立,并不因立法法律而失效。
但牛顿定律,既不是牛顿设立的,也不是其他人创造出来的,而是牛顿和牛顿们经过长期的思索和探究,去发现的这个规律。
同样的,经济学上的规律,有的已经被经济学的前辈大师们所发现,有的也许还待在某个神秘的地方静待我们去找寻。
经济学有些研究看上去和现实世界不完全相符,我们承认现实世界的不完美,但我们同样需要认识到,我们的探索是一个找北的过程。
最后用大雅李晟老师的一段发言,结束今天的文章,这段话看的我感动、赞叹不已:
那是一颗闪亮的北极星,它指引人们向一切窒息自由精神和压抑立异之权的惯例制度进行抗争。
人们今后永远也看不到它的实现。但是,尽管如此,这一理想却是某些经验的指路明灯。犹如海员追随北极星,并不是想到北极星上去,而是力图为航海寻求正确的方向。
自然法不是历史的,是因为历史是偶然的、特殊的、不可重复的历史。而自然法的非历史性是因为自然法是永恒不变的、必然的、普遍的、可重复验证的历史。
经验主义者就是把偶然的、特殊的、不可重复的历史当作现实。可惜这恰恰是最不能当成现实的东西。唯一现实的是永恒不变的、必然的、普遍的、可重复验证的历史,也就是经验实证主义者所谓的非历史的北极星。
历史是找北的过程,不是到北极星上去。
2018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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