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 | 王爱

寒风堆砌,麻七下山了。把魂魄装在裤兜里,靠着两条腿走路。傍晚时分,他出现在明溪镇。

祸水

文/王爱

寒风堆砌,麻七下山了。把魂魄装在裤兜里,靠着两条腿走路。傍晚时分,他出现在明溪镇。

在这之前,麻七的心里突然落下一片伤痛。他拖着狗出门,径直走进古道溪。沿着洞山反复攀爬,试图告别。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红色的灌灌泡被狩猎者掳得一颗不剩,白色的野菊花凋零殆尽。大黑鸟敛下羽翅,不再鸣啼不休。小灰鼠早已藏匿,土穴里无声无息。麻七站在岩壁下观望,他的眼睛里有霜雪沉积的空茫。整座山清冷寂静,他知道,冬天即将结束。大婶儿子家的狗喜热闹,蜷缩在麻七脚边听动静。此刻没有任何事物能激发它的兴趣,只有麻七的咒骂才能驱使它抬起头来。

令麻七伤痛的人在百家树长眠。夜晚做梦时,她曾反复使唤他。一张干瘦衰老的脸,眼泪说流就流。逝去后,麻七照样接到她发出的指令。麻七不敢违抗,即使在梦里,麻七也不想让她伤心。

不是逢场日,街上人不多。麻七走来走去,忘记此行的目的。碰到王满子,他戴着绒线帽子,裹起瘦尖的脑袋,脸显出几分福相来。麻七,快来吃酒。王满子见到麻七就嘻嘻笑。炮火连天响,一家酿酒老铺子前排了七八张桌子,占去一半街面。张灯结彩,宾客满座。拱门上挂气球和鲜花,贴“百年好合”的大红联,这家人在迎娶新媳。谁也不知道,麻七刚死了老婆。

这种热闹场合令麻七感到不适,他便朝右拐进一条新道,多绕一半路程到达邮局。新修的大理石柜面刚好跟麻七的胸口齐平,他把存折递了进去。玻璃窗后面一个女人端着一张肃脸,接过本子,眼皮也不抬一下。麻七说,把钱、全取出来。他有点结巴,麻妇生前,麻七从未进过邮局,他不确定这里面有没有钱。全取出来?里面的人又问了句。麻七点点头,心里十分忐忑。他想到里面的人并没有看他,又回答了一声,是的。那你要先预约,一次性取不出那么多。麻七不懂预约是什么意思,里面的人懒得跟他解释,本子丢了出来,指指柜台上一块立着的牌子让他看。上面有几行字,麻七认不全。他拿回存折,惆怅地走出大门。

吃酒的人越聚越多,麻七想起王满子那顶帽子,心里烦闷,他只得又远远绕开了走。走到桥头百货店时,他才想起自己是来结账的。麻妇过世,他从这里采购过粉丝、海带、冷冻熟食、油盐酱醋来操办丧事。结完账,身上的礼钱还略有结余,麻七便进了王家人开的饭店里。王六善于烹制,他家的猪头肉奇香扑鼻,软糯适宜。四十元一大盘,麻七跟王六要了一碗高粱酒,闷头吃喝起来。猪头肉果然好吃,一碗酒下去,一盘肉也嚼光了。王六看他吃得香,也觉高兴,他又给麻七添了半勺。麻七摇摇晃晃走出王家饭店,大街上冷风一吹,肚里的肉就禁不止往上冒。一条黑狗正在路边啃骨头,大概是从酒席桌下叼来的。麻七见了就一阵恶心,他拼命捂着嘴,害怕吃进去的肉会趁机跑出来。猪头肉是麻妇的心头所爱,麻七可舍不得吐掉。

麻妇病得最厉害时开始胡言乱语,嘴里翻来覆去说着王六的猪头肉。麻七便哄她,说等她过生日时就去吃。麻妇平素节俭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一桶油要吃上半年,一袋洗衣粉可以用一年。她从不在街上随便花钱。但麻七知道,麻妇手中没有钱,家中也没有钱。他们本来就是穷人,没有钱理所应当。所以麻七从不怀疑,哪怕他天天出去做苦工,每次拿回的工钱一分不剩全部交给麻妇,他们还是没有钱。麻七知道,麻妇也就是在糊涂时才会说出想吃猪头肉的话,等她清醒过来时想起,她一定会感到羞愧难当。麻七对此难免心酸,他坚信麻妇好起来后一定会夸赞他没有乱花钱。可惜麻妇再也没有醒过来。过生日那天,麻妇闭上了眼睛。她死前没有吃上猪头肉,这成为麻七心头最大的遗憾,没让麻妇吃上猪头肉比麻妇过世更让他觉得痛苦,犹如万箭穿心。麻七想,假如他当日向王六赊一碗猪头肉,王六肯定会同意。但是他当时没想到这个主意。

麻七是个孤儿,靠吃百家饭侥幸成人,快三十岁还没成亲。在麻七下定决心准备打一辈子光棍时,他遇见了麻妇。麻妇大麻七整整二十岁,是大溪口木匠家里人。婚后二十几年未有生育,木匠空有一身手艺,却没有个传人,他忍无可忍之下将麻妇扫地出门。麻七不在乎这些,他把麻妇接回家,欢欢喜喜地过日子。王满子嘲笑他蠢,捡了个亲妈回来供养。麻七没有将麻妇当妈看待,麻妇却将麻七当儿子来养。她为麻七补衣纳鞋,安排吃穿用度。平日里嘘寒问暖,真是捧在心尖尖上疼爱。只有一点不好,麻妇嗜钱如命。家里的每一分钱都被麻妇看得死死地,麻七挣的钱也全部得上缴。但麻妇还总给麻七哭诉家里穷,麻七只要一动花钱的念头,她就不高兴。当然,麻妇自己也不用钱,这让麻七无话可说。

麻七认为麻妇的病都跟钱有关。开始时,麻妇只是咳嗽。吃下去几碗姜水后,汗出了很多,可并未见好。咳嗽一日日加重,也无其他症状。麻妇总说喉咙里面发痒,她想制止咳嗽,但是无济于事。咳到后面,就夹杂了一些血丝。麻七说,你把喉咙咳破了。他强行拖着麻妇去明溪镇,这是他第一次悖逆麻妇,不顾她的哀求叱责哭叫。小医院里条件有限,人家不肯给麻妇随便开药,要她去县医院进一步检查。这下,麻七也不敢吭声了,他连搭乘公交的钱都没有。

两人回去后,麻妇的病自此越发严重起来。她喊肋骨痛,喊背脊痛,喊双臂痛,喊大腿痛。她喊哪儿痛,麻七就揉哪里。麻七碰哪里,她就痛哪里。大冬天里,像是有烈火炙烤她。她痛得倒地翻滚,大汗淋漓,眼神里透出绝望来。但是她不同意去医院,麻七到处找,没有找到一分钱出来。他去找人借,麻妇见谁借钱给他就诅咒谁。麻妇就这样卧床不起,她呼吸困难,偶尔入睡,也能很快被憋醒。

不那么痛的时候,麻妇开始交代后事。她逼着麻七背数字,直到他把那几个数字背得烂熟于心。她死后,麻七从她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存折,才明白麻妇让他背那几个数字的意思。麻妇说,她攒了一些钱,为他娶妻生子用。麻七醒悟过来,麻妇在钱上苛刻,甚至舍不得花一分钱救自己的命,原来都是为他打算的。麻七从梦中惊醒后,决定离开古道溪。他觉得百家树的可怕在于不能多想,那几乎是个每想一次就要死去一次的地方。何去何从,麻七不知道。在明溪镇邮局,他依然没有得到答案。

我妈怒气冲冲,一进坪坝就四处翻找。她说她忍了那么久,再也不能忍。我怀疑她在寻找一把刀子,要去跟人家拼命。我赶紧劝解她,提醒她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不要跟对方一般见识。我妈年轻时做过群众工作,她口才了得,擅长思想教育。在处理家长里短,平息邻里纠纷方面很有心得。几十年来,我妈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再大的事情都能被她老人家稀释摊平。一个人无论背负多大的包袱,我妈都能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帮人卸下来。我们万万没想到,寨子里会来麻妇这号人物。麻妇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的心里肯定装满了沉重的石头,我妈的舌头失去了力量,无法撼动她分毫。我妈在麻妇那碰过几次壁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她只好偃旗息鼓、铩羽而归。

据我妈详细记载,这已经是麻妇第一百零一次辱骂同寨人了。在农村,什么事能忍一百次就顶天了。所以第一百零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了。我妈没找到称手的工具,她在院子里转圈圈,嘴里大叫:“麻妇都骑到我头上来了,这次一定要狠狠教训她”。我忍住没笑,跑到土塘边,看见麻七家大门紧闭。她的声音似诵经,一圈圈平稳有力,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内容不堪入耳,一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叫从她嘴里频繁跳出。麻妇的嘴巴如火山,舌头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每个人的耳朵都在发烧,他们的名字从麻妇的嘴里走一回,差不多就被烫熟了,甚至污秽得不成样子。

面对麻妇的阵势,我妈照常败下阵来。她没去拿菜刀,趁机换了双鞋子,以便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妈不敢迎战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寨里后生小伙都在场。男子么,血气方刚,喜欢用拳头说话。我妈害怕弟弟们对麻妇动武。妇人之间吵吵架是常有的事,要是男子动手了,那性质就不同了。我妈找的这个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她对麻妇的确够宽容。但在全寨四十三个妇人当中,我妈不是最冤枉的。她不是被骂得最惨,也不算被气得最厉害的那个人。遇见麻妇后,有些妇人的宽容真的已经没有了底线,早已超过了一百零一次,一百一十次,一百二十次。

麻妇的强悍远近出名,古道溪人仍旧记得麻七迎娶她的情景。麻七家贫孤苦,娶不上妻。全寨人深觉责任重大,无法推卸。直到麻妇出现,大家多少松了口气。麻妇二婚,年龄又大许多。大家不觉得吃亏,反而沾沾自喜,好似占了一点便宜。麻七也认真将属于他的那间木房装饰了一番。从村小里拿来废旧报纸,把房里从上到下裱糊一新。再贴几张明星画报,牵彩线扎了几十个气球。麻七的破屋便很有几分新房的气概。

鞭炮声在麻妇进门时零星响了几声,全村人自发前来贺喜。王满子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酒席上。他疯癫邋遢,一年有大半时间与酒为友,但爱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好话,人家听着吉利,自然高兴。如是歹话,便没人爱听。偏偏王满子喜欢胡说八道,可他的话十有八九都会应验,像洞山里会开口的菩萨。古道溪人素来觉得王满子讨厌,却又不得不忌惮他几分。找山货的人早早准备一切,下决心去翻一座从未涉足的山,发誓一定要满载而归。王满子说,那座山什么也没有,那个人会打空手回来。果真,晚间那人回来时,脸上悲戚戚,背篓里连一根草也不曾带回来。有人满怀热忱,从明溪镇购回一对活泼的小猪仔。王满子随口就说现在不是养猪的良辰,猪一定长不大。别人黑着脸回家后,决心用事实驳回王满子的鬼话。他加固扩修猪圈,好草好料侍候着。不曾想,两个月后,猪果真着了猪瘟。养猪人赌气也不处理,直接将一对死猪扔在王满子的家门口。

麻七也上过王满子的当。麻七在公家湾山上开荒垦地,种了一丘土的西瓜。他跳水担粪,扯草施肥,汗水流得多,很是辛苦。顶着个大太阳,麻七辛辛苦苦去明溪镇卖瓜。不想却碰到王满子。王满子张口就说麻七的西瓜卖不掉。麻七不理他,别过脸继续朝前走。下场时,麻七的西瓜卖得不理想,他知道这都是王满子害的。他火冒三丈,拿着扁担就要去找王满子算账。幸亏王满子有先见之明,早早就躲了起来。王满子就是这样,从来不说一句好话,也就根本得不到别人的尊重。他的预言就像是诅咒,他说人家的庄稼长不好,那块苞谷地就真的没收成。他说孩子的玩具会丢,结果真的就找不到了。王满子为此挨了很多辱骂,甚至好几次,他还吃过年轻人的拳头。可王满子管不住臭嘴的毛病,他说除非不喝酒。只要一喝酒,心里就发痒。痒得全身上下起泡泡,他只有将那些泡泡戳破才不难受。那就不喝酒。不喝酒也行,把他的命拿走就是。这些话说说也就算了,毕竟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善良的人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去要人家的命。

麻七的婚宴虽然简陋,倒还有几分人气。王满子走过来时一脸堆笑。为了多吃麻七几斤酒,他甚至保留了一丝机智。麻七也就不像以前那样戒备。旁人也是厚道,认为清醒着的预言家总不至于在别人大喜的日子里说些讨人嫌的话来。何况王满子爱吃白食,从来不随贺礼。话虽如此,部分软弱的人还是有点紧张。我就看见麻七的邻居大婶在给王满子上酒时,手抖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她不情愿王满子喝酒,更想用一碗白米饭堵住他的大嘴。

王满子规规矩矩坐好,用手指蘸酒,放到舌头上舔舔,说酒是酸的,不香。上酒的人穿梭忙碌,假装没听见。王满子直接喊起来,糟了糟了,麻七娶了个妈回家。有人绷不住,不知轻重地笑起来。王满子越发得意,又喊,寨子人以后莫想过安生日子,你们把祸水引进来了。王满子手舞足蹈,看似比喝了一顿大酒还要兴奋。大家听了他这混账话,气得半死。纷纷指责王满子,挨千刀塞阳沟地骂他。麻七的两个朋友抄起板凳,踩着桌子就要来砸王满子。要不是麻妇适时出来发糖,众人真得不想扯劝,干脆让王满子挨一顿打,吃点教训也好。几个人勉强拿下板凳,大家努力朝新娘子望去,拼命忽略王满子说过的话。

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王满子说的话连一点影子都没出现。王满子几乎要被男女老少笑死了,害得他只好低头喝酒,好几次醉死过去。

可是没有谁能长久得意下去,我们事后回忆起来,宁静被打破,应该始于邻居大婶的意外死亡。麻七一直住在祖居里,房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麻七结婚时,好歹把东头新房稍加整理了下,勉强能住下人。可西边挨着大婶的那一间已经摇摇欲坠,漏风漏雨,无法住人。五月端午照例涨水,大雨连下三日。古道溪到处湿漉漉、水湾湾。一些东西发霉腐坏,一些东西扭曲变形。

大婶夜间上厕所,手里捉了支手电筒,迷迷糊糊朝前走着。不想雨刚停歇,风却起势了。呜咽呜咽,吹得树枝乱晃,连夜猫子也禁口不叫了。瓦片翻飞,黑影憧憧。麻七西屋的窗户三两下就把风放了进去。风在屋子里左奔右走,四处碰撞。撞得早就脱臼的梁檩子维系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出去,刚好搭在大婶的头上。大婶虽然独居在老屋里,可她有儿有女。人家凭白没了亲娘,跟麻七有了天大的仇恨。麻七跟麻妇主动去戴孝哭灵,大婶的儿子飞起一脚就将麻七踢了出去。他们知道麻七穷,不要他赔偿。但又无法轻松放过他,便三天两头找他的麻烦。后来,大婶的儿子还是气恨难消,干脆从镇上喊来挖土机,要扒掉麻七的房子。

麻七见从小照顾自己的大婶因此丢掉性命,他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早就丢了魂魄。大婶的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麻七垂着头退到一边,不敢违抗半个字。麻妇开始撒泼。她披头散发,痛哭流涕。她跪在地上,痛诉自己和麻七的艰辛,哀求大婶一家给他俩一条生路。麻妇嫁过来后一直老实本分,沉默寡言。这一次她口齿伶俐,有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话于情于理,连旁观的人都有些动摇起来,觉得没必要把麻七夫妇逼到这份上。大婶的儿子不肯撤走。他说麻七留着这房子也没有用,麻妇反正生不出儿子来,他们家到麻七这一代就得断种。眼看着高高扬起的铲车就要以泰山压顶之势下垂时,麻妇却一下子挣脱拉扯她的人,仰面躺在铲车下面。众人大声惊呼,车内操控的人吓出一额头冷汗。没人想到这个黑瘦矮小的女人能如此不要命。开车的人差点酿成惨祸,自然是不干了。大婶的儿子也觉得无趣,他一声不吭就走了。麻七这才醒过神来,他连忙扑上前去,将麻妇拉了起来。两人坐在土堆里抱头痛哭。

大婶的事情是一根导火线,点燃了麻妇心中的熊熊大火。从那以后,麻妇似变了一个人。她总是满脸阴郁,眼眶里装满仇恨。她认为每个人都想逼她害她,见不得她过好日子。除了麻七,她看谁都不顺眼。稍有个风吹草动,麻妇就能坐在村口骂个三天三夜。全村老少没有不挨过骂的。村里开大会她要捣乱,红白喜事她要捣乱。只要是个正常人,就没法容忍她这种疯狂的作为。起初,还有人与她对骂,但无不败下阵来。有人扇她耳光,她告到镇上,别人反倒挨了训斥。政府干部早就知道她的事迹和大名,反复告诫大家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麻妇就这样成为一个疯妇。怕麻妇,主要是她难缠不讲理。只要被麻妇盯上,她能日夜不休地骂。那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小孩子听去恐怕连心灵都不纯洁了,以后要想成长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就难了。骂人不算麻妇的强项,她的强项是颠倒黑白。从她的嘴里涌现出无数匪夷所思的男女丑事,但那些丑事都是她虚构的。她头脑机敏,编造故事的能力一流。然而故事的主角却不觉得幸运,他们像倒了大霉遭了大难,个个垂头丧气。即使知道这些都是麻妇构陷的,自家妻子仍难免跟他们生些闲气。何况这些事一定会传到家中孩子老人口中,多少有点不光彩。

麻妇还有一绝,她骂人会看日子,就像农人出门要看天色。寨里众人挨骂逐渐总结出经验来。天气变化之前,尤其是阴雨天来临之前,麻妇骂人会非常厉害。她通常坐在村口的小山坡前,遇见什么就骂什么。她骂得时间越长,说明接下来的坏天气就越多。如果麻妇哪一边傍晚时没有坐在小山头骂人,那全寨的农妇心头就会暗暗松一口气,知道第二天绝对是个大晴天。该洗被子的洗被子,晒辣椒的晒辣椒。第二天的活计都能先天晚上提前安排好。这也算是麻妇带给她们的惊喜,这是古道溪人的黑色幽默。麻妇坐在小山坡上,凡是从她面前经过的东西都能挨上一顿骂。好几次,大婶儿子家的黑狗被她骂得垂着耳朵,精神萎顿。大婶的儿子早就没有了先前为大婶报仇的气势,他每次回家都偷偷摸摸从小山后坡绕路,深怕被麻妇看见,更不用说去为他家黑狗仗义执言。偶尔有符姓苗族人从村前路过,麻妇能骂得他们掩面飞奔。起初不知情的人,会跟麻妇理论对峙。不出十分钟,他们就会发现这个妇人不太正常,他们不是她的对手。只好快速路过,假装自己踩了一脚狗屎。麻妇这样不问青红皂白骂人,为此挨了不少耳光。有时候,她被揍得浑身青紫,头破血流。麻七就将她背回家,这样能消停一小段日子。这种时候不多,因为麻七通常被麻妇支出门去打短工挣钱。就算麻七在家碰见了,他也管不住麻妇,也不能帮着麻妇。麻七反正是个忠厚老实人,麻妇的行为跟他完全无关。古道溪人在这件事上是明事理的,他们知道怪不上麻七。只是捶打麻妇的男子多半事后后悔,难以心安。旁人会告诫他,跟一个疯女人计较是划不来的。

到了这时,古道溪人想起王满子说的话来,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大有道理。麻妇真的成了祸水,搅得全寨人鸡犬不宁。有人前去奉承王满子,这个用一肚子酒代替一肚子话的人,反倒矜持起来,对这件事的后续发展闭口不言。

除了胡乱骂人,麻妇在过日子上简直挑不出一点错来。麻七的房子虽然还没倒,麻妇却拉着麻七住进了山洞。麻妇认为,住在那个房子里,迟早有一天要被人害死。夫妻俩在山洞周围开荒种地,种出一大片庄稼。大家对此虽颇有微词,却不敢作半句声。然而他们还是很穷,穷到麻七见不到一分钱。麻七在外做工的钱,要分毫不差地交给麻妇。夫妻两人只有钱进,不见钱出。麻七不识字,也不机灵心细。他知道麻妇是个能信赖的人,并从不对此置疑。麻七的家由麻妇掌控着,除了买一点日常必须的东西,明溪镇人别想赚他们一分钱。

麻七在明溪镇吃了猪头肉,他没搭理王满子,心里知道那张存折里肯定有不少钱。那是麻妇为他攒下的,他几辈子都挣不来也不敢想的钱。麻妇让麻七一定要把房子建起来。有了新房子好房子,麻七就能顺利娶妻生子。到时生个一男半女,旁人也就不敢再随便欺辱了。麻妇在梦中交代麻七,麻七知道,她始终无法忘掉那次扒房之耻。麻七倒不像麻妇那样耿耿于怀,他不怨怪村里任何人,大家白白生受麻妇那么多辱骂,也没跟他麻七计较。麻七心里分得明白,他更多的是责怪王满子。麻妇成为全村人的祸水,都是王满子乱说话造成的。麻七想起他那一板车没卖掉的西瓜,他决定,下次再碰见王满子时,连眼皮也不朝他抬一下,免得他又乱说一气。

然而麻七的忍耐退让都没有用,王满子碰见麻七后,知道祸水已消弭,老毛病接着就犯了。他说麻七手中有一笔大钱,正在炒猪头肉的王六恍然大悟。要不然,麻七不可能肯花四十元来吃猪头肉。在他看来,这是破天荒头一次。王六的消息立刻长了翅膀,麻妇过世的信息还没传出古道溪,麻七身揣巨款的消息很快就飞了回来。这简直是比麻七娶妻还要大的一件事,古道溪人好奇得要死,他们纷纷涌到麻七的房子前等待麻七回来。

天黑透了,麻七才现身。他大吃一惊,自从他跟麻妇从山洞里搬回来后,周边的人因惧怕麻妇,他家的房子便鲜少有人涉足。连麻妇过世,他们帮着将人抬上百家树后,也是匆匆离去,不做半刻停留。古道溪人打着手电筒围了上来,他们将麻七拥在中间,心中有十个八个问题,恨不得麻七能一下子回答他们。大家的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就是想知道麻妇到底给麻七留下了多少钱。这个问题,麻七回答不上来。

有人开始打钱的主意,从不出面的木匠从大溪口赶来了。他非说那些钱都是麻妇从他那里盗走的,要麻七还给他。木匠强壮强势,麻妇没离婚之前,一直因为无法生育的事情心虚气短,三天两头遭木匠毒打。苦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想着离开。幸好木匠也看中了一个寡妇,也就放了她一条生路。麻妇生前曾跟麻七说过木匠的残忍粗暴,说她受的苦,说她挨的打。麻妇多次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木匠操起家什就朝她挥舞。只有麻七的耐心宽慰才能让她重新入睡。

木匠认为那些钱是他的,麻七却说那些钱跟木匠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麻七头一次这么倔强强硬,两人争执起来。木匠的大铁拳朝着麻七的脑袋砸过来,麻七蹲下身子,头朝着木匠的腹部拱过去。打架分得出输赢,却分不出那些钱究竟是谁的。王满子一席话把大家浇了个透心凉。王满子说,那些钱上面有麻妇的诅咒,谁要是跟那些钱沾上关系,那就是跟麻妇沾上关系,谁也别想一辈子逃脱这个祸根。众人想到麻妇,即便她已逝去多时,仍免不了让人心有余悸。王满子虽然讨厌,却从未失言,他的话,哪怕是酒话疯话,也不敢不信。

王满子的预言再准,只是在钱面前,素来有胆大妄为不怕场合的,木匠就是。木匠跟麻七打架没分出输赢来,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心想麻妇这个女人太可恶,简直白白养她几十年,没见她给家里攒下这么多钱来。到别人家几年,就能给麻七带来那么多好处。木匠对麻七嫉恨不已,发誓要把吃下去的亏赚补回来。

天晓得这笔数目不详的钱惹来了多大的口舌和纠纷。跟木匠存着相同心思的还有王六。王六得知钱的事情后,把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把肠子扯出来当猪头肉来炒。他想,早知道就应该炒一盘品貌均佳的上好猪头肉,白送给麻妇去吃。他并不是不知道麻妇有吃猪头肉的爱好,整个明溪镇,当真能有几个人不喜欢吃他家的猪头肉的。王六对此心里极其有数,他洋洋自得,知道很多穷人都对他炒出来的秘制猪头肉垂涎三尺。他常常在心里鄙夷他们,瞧不上他们的穷酸样。尤其是麻妇这种又穷又横的人,王六从来没想过要跟这种人家扯上半毛钱关系。可是,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他也应当炒一盘猪头肉亲自去送给麻妇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麻妇吃了他的猪头肉,说不定也会在对麻七的临终遗言中,稍微考虑下他的小女儿。

哪怕王六很有钱,但有个嫁不出去的蠢女儿总归不是一件好事。王六为此苦恼不已。他曾无数次考虑过如麻七一样的穷人,那些穷的娶不起老婆的男人,只要他松口,他们必定趋之如骛。毕竟,跟打一辈子光棍来说,能娶一个蠢老婆也是福气。只是王六不愿意,作为一个在明溪镇爬摸打滚几十年的饭馆小老板来说,他跟穷天生过不去。如今不同了,麻七不再是以前那个重名昭著的孤儿和穷人了。那个从邮局里流出来的说法,充满了该死的魔力,勾住了人们的神经和双脚。要知道,明溪镇人到邮局进进出出,取钱存钱,还从来没有得到过类似麻七的待遇,能让那个邮局女人翻着白眼要求预约后再来取。麻七有了这笔钱,就能在明溪镇轻而易举立起一栋房子。哪个女人嫁过去,也能吃穿不愁了。

跟王六一样打着如意算盘的人家不算少,但也有存心捣乱的人。那个对着干的人是王六的邻居,桥头百货店主李山。两家相邻而居,一家卖百货,一家开饭店。不知道因为何事,王六跟李山成了死对头。互相看不顺眼,互相见不得对方好。王六是第一个从王满子处得知麻七有钱的人,李山是第二个。王六的心思逃不过李山的眼睛。李山只有儿子,并没有女儿等着出嫁,但是他不允许王六称心如意。在王六对麻七旁敲侧击左右试探时,李山也没闲着。他三番五次凑到麻七耳边编排王六的不是,说他居心不良,不起好心。他甚至对麻七承诺,只要麻七不跟王六结为亲家,他百货店的东西就任麻七赊欠。

麻七对生活中突然而起的变故不知所措,他无力应付王六和李山,更不敢随便得罪他们。他只好放弃了再去一次邮局的打算,可是在家里也不安生。一些热心肠的女人在麻妇死后也敢登门拜访,她们巧舌如簧,费心费力地帮麻七规划着今后五彩斑斓的生活。只是藏在她们那张嘴后面的,不是有穷人家就是有傻女儿。沾亲带故的人都想在麻七这里寻一个安稳的去处。其实古道溪富裕的人家不少,但像麻七这种突然有钱起来的人家不多,人们难免受到惊吓,难免失去常态。麻七对此抱有宽容之情,他理解他们的心思,那里面既有着为他高兴又有着一丝丝眼红嫉妒的成分,他理解他们都想从他这里多少得到一点好处,哪怕仅仅是言语上的满足。

令麻七倍感烦恼的是木匠。木匠在这件事上完全变成了一个无赖。他带着老母和新妇霸住在麻七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扬言麻七不把本属于他的钱拿出来,他们就不离开。大婶家的儿子听闻后更是后悔不已,他懊恼自己没有在母亲砸死时坚持住,就那么轻易败下阵来。如今时过境迁,也不好再拿母亲的死来说事,他便有意无意地怂恿麻七,将他母亲住的地方用钱买下来。他认为,那是个伤心地,哪怕他从那里出生长大,他也不便留恋此地。母亲过世后,她住的地方也将荒芜。一块无用之地,卖给麻七是上上之选。

尽管众人为这块看不见的骨头明争暗斗,不亦乐乎。但麻七却对此钱无动于衷,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喜出来。他也没对他们表过态,哪怕满足其中任何一方的心愿。若是有心的人就会发现,麻七还没从麻妇之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这突如其来的悲剧令他的心备受摧残,令他久久不能复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好像是麻妇死后带来的曙光,但已经随着麻妇的离去而烟消云散。这个女人一辈子都受到不能生子的伤害,她在木匠家被屈辱对待几十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跟麻七生活在一起,仍然为此受到攻击和嘲笑。麻七知道,麻妇就是因为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羞辱,才变得疯狂不似常人。她把怒火倾泻给古道溪人,采用极端辱骂的方式,把自己的遭遇加倍偿还回去。古道溪人为此将麻妇看成祸水时,只有麻七这个被麻妇温暖过的人懂她的心思和苦楚。

冬天临去之日,麻七将大家一一邀请到百家树。在麻妇坟前,麻七当着所有人的面点燃了那个存折本。麻七说,里面的钱他早已取出来全部捐了出去。他恳请别有用心的人别再打他的主意,因为他无钱无房,无亲无故。他势必孤独终老,因为他只肯承认麻妇是他今生唯一的妻子。

众人大失所望,怏怏而归。麻妇留给麻七的钱究竟有多少,这或许会成为古道溪人心头永久的秘密。

本文原刊于《西部》2019年第4期

王爱,生于湖南湘西。写文,偶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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