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物系列之:福盛堂掌门和张可家
赵志勇,1964年出生。赵县广播电视台工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天下赵州》《赵州这杯茶》。2016年短篇小说集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
福盛堂掌门
文 | 赵志勇
早年间,赵州城乡鲜有娱乐,老百姓最感兴趣的无非“金评彩挂”四大行当。在江湖上,算卦相面占卜的称“金”;说唱曲艺的称“评”;“彩”是变戏法的;“挂”为打把式卖艺的。温华德靠变戏法谋稻粱,是为彩行。
温华德是地地道道的赵州人,再具体些说,他的村子在县城东部的大夫庄。温华德生于1910年,出生那年离清朝灭亡尚剩两个年头。他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福盛堂第24代掌门人、戏法艺人姚世岭,收他为徒传授技艺,温华德自然就是福盛堂的第25代传人了。
起初,姚世岭教他先习武活儿,后学文活儿。十二岁那年,开始带着他到各地演出。温华德中等身材,瘦长脸儿,生天花那年不小心落了一脸麻子,不过模样还算俊俏。有道是,金评彩挂,全凭说话。尽管他不识字,好在有师父调教,加之聪明伶俐,练就了能说会道的好“纲口”。
温华德自从跟了师父,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几年就学会了空手变鱼、空袋变鸡蛋、金杯入地等几十个戏法。又过了几年他离开师门,到广场、车站、码头以及周边各县的集镇、庙会撂地摊。自敲锣鼓,自己打场子,独人表演。撂地摊是一桩难事,先表演后收费。一般是在演出期间敛钱,观赏者给多少钱随心自愿。有钱的大方人多给点,一般人少给点,更有吝啬者分文不给,白看热闹,你一说敛钱,他扭身就走。
对于白看热闹的,温华德并不气恼,只当是捧个人场。他撂地摊前,先把一块方布铺在地上,中间揪起一个包。“哐哐哐”敲阵锣,引得人们纷纷围观,观众围得差不多了,温华德口中念念有词:“两个仙童一般高,坐在云中乐逍遥,借问仙童去何往,变个戏法大家瞧。一二三,二二三,祖师学艺在茅山,茅山有个茅老道,他将戏法向我传,大戏法学了千千万,小戏法学了万万千,大卸八块我全会,割下人头我会安。”温华德会变二百来个戏法,南北派的节目他通吃,技艺最为全面。如仙人摘豆、大变活人、男女换相、炮打美人、七箱遁表、幔鼓献彩、钻坛子、金杯入地等都不在话下。单用茶碗他可变十六套戏法,单用九连环也能变戏法十八套。他的拿手好戏是“吞铁球”,就是把核桃大小的铁球吞到嗓子里,到嗓子眼之后再拿气托住。铁球就停在嗓子中间。奇就奇在,这种状态下温华德照样能够说笑,懂行的人说,他的绝活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打开了场子,他必定第一个拿出看家本领“吞铁球”。
撂地摊不同于舞台表演,四面观看,容易露出马脚。但温华德动作快,手法干净利索,从没有被人看出破绽。他表演仙人摘豆,只用两个小碗,便让那五颗红豆飞来遁去,变幻莫测,可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经得起四面观看。但见他把红豆放在地上,用一只碗扣住,另一只做空碗状,喊声“过”,把扣红豆的碗掀开,空空如也!而那只空碗下五颗红豆粒粒在目。有不服者说他在手指缝里夹带红豆,温华德立时改用脚丫扣碗、掀碗,效果一样好。后来,他干脆只用一根约三尺长的木棍扣碗、掀碗,红豆照样在两碗之间搬出搬入。
温华德兴致高时,经常与观众互动,从观众身上一捏,即可捏出一颗红豆。或是用小木棍向锣边上一敲,“当”的一声响,便从锣边敲下一颗红豆。温华德的“仙人摘豆”随心所欲,运用自如,花样繁多,再加上他幽默的“脸儿”,漂亮的“口儿”,利落的“手儿”,直看得四座瞠目结舌,纷纷称奇。他表演九连环时,人人都知道铁圈有豁口,但就是看不出,铁环在他手里可变成北京的东四牌楼、西四牌楼、三环套日、东洋车等十八套艺术造型,最精彩的还是他将八个圈套在一个圈内,并不断旋转,在旋转时用手向外一甩,八个圈即从圈内甩出来,形成 “九连环”。
温华德学艺上瘾。有一年,他带着班子到内蒙古表演,看到另一个班子表演“空手变烟”,一连跟了人家十几场也没学会。无奈,只能去后台求见了,温华德当胸抱拳,说明来意:“我愿意用我一个“活儿”,换您的空手变烟。对方听说温华德跟了自己十几场,十分感动,痛痛快快就把“空手变烟”教给了他。
温华德在圈子里的名气一天天大起来,同行们纷纷邀他同台献艺。上世纪30年代,在石家庄花园街,他和魔术表演艺术家李志平、“大活宝”陈进才同台竞技;马戏团名艺人草上飞、相声大师候宝林等都同他合影留念。从无名小卒到戏法大师,谁也不知他一生遇到过多少难事,度过多少难关。
农忙时节,温华德总要回家帮忙。有一年麦收,他到供销社买镰头,店员见是变戏法的名人来了,缠着让他变戏法。温华德把脸一耷拉:“这么忙,哪顾上变戏法。”说着两手把买来的铁制镰头掰来掰去,那镰头竟然随着他的双手弯来弯去:“这么软的镰头可怎么割麦子!”人们哄然大笑,知道那铁家伙断然弯不动,全是温华德的障眼法而已。
据说,江湖艺人每个行当都有祖师爷,戏法艺人供奉的祖师爷是吕洞宾。走江湖的温华德深信祖师爷能够保佑自己表演顺利。所以,他吃饭时,会把筷子撂到碗上,双目紧闭一袋烟功夫,请祖师爷先享用之后,自己才吃。
温华德有妻无后,一生收了九位徒弟。旧中国的江湖艺人拜师收徒注重仪式,新徒入门要有“保送师”、“引进师”和“执笔师”。要在香堂之上头顶红贴跪拜师傅,贴上有压贴礼。温华德不爱财,压贴礼只是象征收一些,从不多取。他的九位徒弟如今只有张玉振健在。张玉振当年拜师,想给师傅200元,师傅只收了10块,说:“小子,有点意思就行了。”
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术传”。温华德一生敬祖师,守行规,却偏偏不信这个邪,他毫无保留地把技艺传授给弟子们。七十四岁那年,把所有徒弟叫到跟前,从头到尾将平生所学的“活儿”走了一遍,连箱子、道具也让徒弟郭秋发统统拉走,三天后便溘然长逝了。
张可家
在我们赵州,过去请大夫不叫请大夫,叫请先生。一声先生,道出从医者是多么受尊重。张先生本名张书田,字昌龄。清末民初在赵州城南行医,南南冯村有他的“保和堂”。先生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和妇科病症,病入膏肓无人可医的人,他敢医治;久治不愈躺在病榻等死的人,他敢出诊,极少推辞,药方一下十有八九能把患者的病身子给扳回来。
有能耐的人大都有个古怪脾气,张先生也不例外。他有什么脾气呢?贪财。给富人看病,他根据你的家财多寡,张口就可着家底儿要价,人送外号张可家。不过,张可家也不是光认钱,穷人有病找上门来他也看,看好,表示点意思就行。所以挂在他嘴边的口头禅是:穷人看病,富人出钱。
张昌龄生于清同治六年(1867年),他的曾祖父曾是乾隆年间一代名医。因为与反清义士治病疗伤,触怒了官府,吃了官司,自此家道中落。到了父辈时,除了几箱子医书外,已经是家徒四壁了,吃饭断顿的事也不稀奇。南南冯村有家谷姓财主,家大业大,说不清种着多少地,高邑县东江村房檐子上掉块砖就会落到谷家地里。谷大官人每次到地里走走看看,都要骑马,不然天黑也走不到地头。谷府从宁晋县聘请了寇瑄当师爷教子女读书。那私塾的窗根儿,就是张昌龄偷读的地方,不管酷暑严寒,无论风雪雨霜。下课,谷家的孩子们都去吃饭了,昌龄没饭吃,秋天到邻居树上摘青枣,夏天就到树林里抓金蝉煮了充饥。大比之年竟考上案首,也就是秀才第一名。正所谓时运不济,英雄卧槽,昌龄考上案首之时,清政府已经是江河日下,风雨飘摇了。昌龄眼见得吏治腐败,仕途黯然,便选择了学医。每天手不释卷地抱着曾祖父留下的医书和成方硬啃。凭着三分刻苦七分聪明,把个医理药理钻研得得心应手,不久开始挂牌行医,悬挂的牌匾仍是祖上的“保和堂”。当时,乡村的妇科病最为多发,妇女产后引起的血崩痛风那都是要命的病,昌龄就专攻妇科诸症,他辨证施药,药到病除,不过几年,蜚声乡里,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医。
民国初年,经北洋军阀王怀庆引荐,张昌龄来到天津卫一家有名的药堂当坐堂先生。也该他走运,但凡经他手诊治的病人,那是治一例好一例,起初一个药方只收一块大洋,后来水涨船高,一个成方涨到了十块大洋,张昌龄在津门成了富得流油的主儿。枪打出头鸟,他被天津卫的混混儿盯上了,混混儿隔三差五找借口搅局,踢他的场子,明火执仗敲诈他的钱财。给他摆出两条道,一是拿钱,二是走人。张昌龄生性吝啬,断不肯做冤大头,却又对付不过这些流氓无赖,只好卷铺盖卷回老家。
张昌龄还乡依然头戴瓜皮帽,穿黑色丝麻棉毛长衫、对襟马褂,一袭阔人打扮。村人早把他的大名忘了,还是叫他张可家。张可家回来了!消息传开,“保和堂”门庭若市,这阵状真叫人纳闷,张可家不在的时候,人们都是找谁瞧病?每天,三里五乡请他治病的都排着长队。有时出村看病,另一家就跟了去,看完就直接接走。张可家出诊行必有车,食必有肉,派头十足!
高邑县有兄弟三人,一个比一个过得阔。老母突发一种怪病,请了许多知名大夫,都不曾治愈。有人举荐了张可家,兄弟三人便赶着骡子轿车来接,一路上,三人嘀嘀咕咕,该谁出车、该谁买药、该谁管饭。这张可家阅人无数。见弟兄三人斤斤计较,心里便有几分恼怒,用药藏了几分鬼。老太太的病日日减轻却好不利落。这天,三人又赶着骡子轿车来请先生。偏巧一辆牛车也停在“保和堂”门前。一位穿戴破旧的年轻人,走进药铺见到张可家,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先生,快去救救俺娘吧,晚了就没命了。”说完,奉上十块银元。张可家掂了掂洋钱,长袍一撩上了牛车。门外赶骡子轿车的三人慌忙去拦,张可家双手捧起洋钱往起一抛“哗哗哗”银元一连串落到掌心,他一边抛一边说道: “巴掌大的云彩下了四指雨,你们干打雷可就是不下雨。”言外之意是嘲讽他们舍不得花钱。
张可家嫌贫爱富是出了名的,但在缺医少药的农村谁家都离不了他。大诰铺村二瓦罐的老婆得了病,喘得像拉风箱,家里穷又备不起车马延请张可家来诊治。一天,二瓦罐听说张可家到城里出诊了,就在当街放了条长条凳拦截他。傍晚时分,张可家乘一辆细车往家返,路过大诰铺村见有人拦路,就高声大嗓地问:“这是谁挡着不让过?”
二瓦罐接腔道:“屋里那口子病了,先生行个方便给看看吧。”
张可家料定不看病走不了,就嘟嘟囔囔道:“你不早说,我还有急事哩,走吧,头前带路。”
进了二瓦罐屋里,张可家环顾四周,不但没有方桌大椅,连个坐物都没有,就立在炕头给病人把了脉。张可家要开处方了,病家却拿不出纸和笔,张可家耷拉着脸走到院里,一看地上有块白灰渣,弯腰捡了起来,随手把药方写在了门板上,阴阳怪气地说:“好了,去抓药吧。”
尽管二瓦罐家里穷,可他有的是力气,他觉得找人来誊写方子还得张嘴,干脆就把门板卸下来,往肩上一扛就去药铺抓药了,连吃了三天,病人便不再气喘了。
邻村中冯一个妇女坐月子,新生儿没几天就夭折了。母亲悲痛欲绝,像被剜了心头肉,接着就闹起了怪病,精神恍惚,怕冷怕风,视物不清。男人就去请张可家。他家境不好,但知道张可家贪财,就从瓮里装了满满一布袋黑豆悄悄放到车上,张可家诊了脉,知是产后风,遂开出了黄芪、桂枝、炒白芍、当归、牛膝、桑寄生等十余味草药,又嘱咐了产妇几句就上了车。看到车上东西,他尖细的手指一指:“这是什么?”男人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酬谢先生,装了点粮食,不成敬意。”张可家见说,慌忙从车上跳下来:“稍等,刚才开的药方少了一味药。”这一味药添得果然灵验,几剂过后,药到病除。
有一年腊月,张可家到邻村穷户家出诊。瞧好病,正巧病家门前来了抬燕篓的,这抬燕篓原本是一种民间花会,燕篓里装的土地爷泥像,到了谁家门口,抬燕篓的唱着小调扭扭搭搭,主人闻知出门相迎,或出钱或出物,换取一尊土地爷。病家主人没有多余的钱,就拿几个白馍馍送给艺人。这事正好被张可家看到:“哎呀,我家还没有土地爷,送给我吧。”病家正发愁没有礼物送先生,见先生这样说,立马来了个顺坡下驴,把土地爷送给了张可家。
有人笑话张大夫过于贪财,然张可家自有他的道理,他道:“大夫也需要养家糊口。大夫给人治好病,病家给一定的报酬是对大夫的尊重。对于不开眼的人就只能张嘴要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话虽糙但理不糙。干哪一行也得讲规矩!”
谁能说张可家说得不在理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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