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故事(150)——亚特兰大

鱼到飞鸟

文|毕蓝
在1864年那个血染的夏天,与格兰特在东部的“陆路战役”同时进行的是西部的“亚特兰大战役”。位于佐治亚州西北部的亚特兰大本是“西部和大西洋公司”建的大西洋铁路的终点站,城市的名字也由此而来(Atlanta是Atlantic的女性名字)。1842年时这里只有30个居民。铁路建成后,西进的移民们渐渐地在火车站周围定居,地产商也在周围开发。到1860年,常住居民9,554人。“内战”开始后,亚特兰大的人口迅速长到2万人,主要是因为跟军事有关的工厂、仓库等设施平地而起,雇用了大批工人。1864年的亚特兰大还不是佐治亚州的首府,但它对该州和下南方的意义非同寻常。用杰斐逊·戴维斯总统的话说:“亚特兰大的失陷将打开北方军队通往墨西哥湾和查尔斯顿的路,也将关闭这些富裕的粮仓供应李将军的渠道,它还会让北方控制我们的铁路线,使我们陷入瘫痪。”南方花了大力气营建亚特兰大的防御,以至于这座城市成了仅次于里士满的代表南方不屈精神的堡垒和象征。
亚特兰大是格兰特与美军密西西比战区总指挥威廉·谢尔曼的既定目标,志在必得。格兰特和“波多马克部队”在东部与罗伯特·李将军的“北弗吉尼亚部队”打得难解难分(参看上一个故事),进攻亚特兰大的任务完全由谢尔曼和他麾下的三大部队承担。谢尔曼的对手是南方在西部的总指挥约瑟夫·约翰斯顿,他们是老对手了,从维克斯堡起就捉对厮杀。约翰斯顿的策略跟李的一样,就一个字:拖。拖到11月大选之后,拖到林肯下了台,南方就有希望了。虽然都是拖字诀,但约翰斯顿和李的性格还是不一样的。李是进攻性超强的将军,他采取守势是被迫的,实力不济,神仙也没办法。而约翰斯顿本身就很保守,他从一开始就只想守,不想攻,他打仗那个拖拉劲儿跟麦克莱伦有一拼。正因如此,戴维斯总统很不喜欢他,把他从东部调到西部。南方的舆论对他也很不客气,说他消极怠战。一个种植园主这样描绘他与约翰斯顿一起打猎的体验:尽管约翰斯顿是个神枪手,他却不曾扣动扳机。“鸟飞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狗跑得不是太远就是太近,反正事情总是不能刚刚好。他生怕打不准,有损自己的好名声。”这次对阵谢尔曼,戴维斯敦促约翰斯顿伺机出击,不要让谢尔曼走得太近,约翰斯顿却迟迟不动手,一退再退,他似乎在等着谢尔曼不左不右不前不后刚刚好走进自己的射程范围才肯开枪。
谢尔曼当然不想满足约翰斯顿的要求,他跟格兰特的风格一样,进攻进攻再进攻,好像停不下来。他有资本这样做。密西西比战区的三大部队包括乔治·托马斯的6万“坎伯兰部队”,詹姆斯·麦克弗森的2万5千“田纳西部队”,和约翰·斯科菲尔德的1万3千“俄亥俄部队”。并不是所有的部队都能用于进攻亚特兰大,田纳西东部和铁路沿线都需要驻防,那可是联邦军队的供给线。参战部队有8万多人。跟谢尔曼比起来,约翰斯顿在兵力上有差距,他共有5万人,后来增加到6万多人。因为南方军队都是躲在战壕里打,人数少一点其实也还凑合。这种兵力悬殊在李将军那里不是问题,他在东部面对的是双倍甚至三倍于己的敌人,照样打得格兰特一筹莫展,但在保守的约翰斯顿这儿就不一定了。
美军开始时进展迅速得益于谢尔曼的指挥技巧。从查塔努加到亚特兰大,直线距离大约120英里(约190公里),这中间大路少,山林多。约翰斯顿步步设防,谢尔曼不停地用佯攻吸引约翰斯顿的注意力,同时派麦克弗森带大部队迂回到敌人的后方,搞得约翰斯顿很被动,为了不被打包只好不停地后撤。从5月9日到6月中,谢尔曼已经深入佐治亚境内80英里,但这并不代表一帆风顺。约翰斯顿的主力损失不大,谢尔曼的战线越拉越长,他不得不加派人手保护身后那300英里的供给线。南方的骑兵在贝德福德·福里斯特的率领下,不断地袭击谢尔曼的后方(密西西比和田纳西),迫使谢尔曼分兵1万多人追杀福里斯特,直到7月才把福里斯特打成重伤,暂时消停了一会儿。
6月27日,谢尔曼与约翰斯顿在亚特兰大以北约23英里处的肯尼索山相遇。双方都觉得这是个好战场,谢尔曼决定在这里消灭敌人的主力,约翰斯顿认为猎物进了自己挖好的陷阱。谢尔曼进攻,约翰斯顿防守。在以前的交手中,谢尔曼总是绕道袭击约翰斯顿的左翼或右翼,他估计约翰斯顿肯定以为这次也一样。但这回我偏偏打你的中间,打你个措手不及!结果,谢尔曼太小瞧约翰斯顿了,人家根本不上当,防得严严实实的,几个小时之内就让谢尔曼损失了3千人。下午,谢尔曼承认失败,停止了进攻。这情形跟格兰特在冷港的失败如出一辙,联邦军队停下了脚步,西部似乎陷入像东部一样的僵局。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北方在西部共伤亡1万7千人,南方损失1万4千人。跟东部比,数字小了很多,但比例不小。糟的是,北方在东部和西部的进攻同时受挫。5月4日至6月24日的“陆路战役”没攻进里士满,从5月7日打到6月27日的“亚特兰大战役”也没攻进亚特兰大,两路人马都停在离目标20英里处。格兰特和谢尔曼这哥俩还真是默契,进攻的套路一样,败也败得如此相似。南方士气大振,北方大失所望,大家开始怀疑,格兰特和谢尔曼到底会不会打仗啊?把宝押在这俩身上靠谱吗?《纽约世界报》写道:“连'共和党’人都觉得丧气、厌倦、伤心,他们不禁问:'格兰特和谢尔曼为什么不赶紧做点什么?’”
很想做点什么的谢尔曼精疲力尽,但他没气馁。一条路走不通就换条路走,既然约翰斯顿更吃迂回进攻那一套,就让他吃个饱。谢尔曼又玩起迂回游戏,派麦克弗森包抄约翰斯顿的左翼。谢尔曼特别喜欢打敌人的左翼,格兰特特别喜欢打右翼,异曲同工。联邦军队的行动快速又隐秘,约翰斯顿发现后被迫在7月3日后退6英里,7月4日又退6英里,到了查特胡奇河河边。从东北流向西南的查特胡奇河距亚特兰大8英里,约翰斯顿在肯尼索山和查特胡奇河之间修了两道防线,都是驱使奴隶修的。7月1日,约翰斯顿指着河北岸的防御工事对前来视察的一位参议员说:“我能在这里把谢尔曼挡至少两个月。”7月10日,当戴维斯听到这项保证时,联邦军队已经过了河。原来,7月9日这天,酷爱抄左翼的谢尔曼抄起了右翼。他仍然让麦克弗森做出要去南军左翼(河下游)的姿态,却派斯科菲尔德带大部队悄悄地从右边(上游)渡河。这一招确实让约翰斯顿始料未及,等他反应过来,联邦的大部队都过河了。没办法,约翰斯顿只能又双叒撤退,撤到桃树溪。这里离亚特兰大只有4英里。
这下轮到南方乱了。亚特兰大城里一副末日景象,人们带着奴隶、拎着大包小包往火车站跑。前几天还猛夸约翰斯顿的南方舆论现在全变成口诛笔伐,要求撤换他。戴维斯本来就不待见约翰斯顿,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踢开他。7月17日,33岁的约翰·贝尔·胡德接替了约翰斯顿的位子。胡德与攻打亚特兰大的北方将领麦克弗森和斯科菲尔德是西点的同班同学,而托马斯曾是他的教官。师生同学这次算是狭路相逢。胡德是个特别有攻击性的将军,最看不惯约翰斯顿那缩手缩脚的样子,早就嚷嚷着要赶走约翰斯顿,现在如愿以偿了。其实,约翰斯顿的谨慎并不意味着胆怯,也许南方最好的战略就是防守。约翰斯顿虽然一直在撤退,但保存了军队,也保存了战斗力。亚特兰大城防坚固,只要死守,谢尔曼一时半时不一定拿得下来。但胡德要的是战斗,是在开阔的战场上跟敌人拼。戴维斯要的也是战斗,他承担不起一枪不放就放弃亚特兰大的政治后果。
胡德接过帅印两天后就动起来了,他要给兵临城下的北方人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被打痛的是自己。谢尔曼故技重施,让麦克弗森和斯科菲尔德绕道左翼去切断特兰大城外的铁路线,托马斯带“坎伯兰部队”准备渡过桃树溪。胡德看托马斯与其他两部分开,想趁着托马斯部渡河渡一半时突袭。可是,胡德的人马迟到了,他们赶到时托马斯已经完成了渡河。两军就在河边交手,这是整个战役中最血腥的战斗。托马斯的战斗力一向超强,“奇卡莫加之石”不是浪得虚名。他不仅顶住了敌人的突袭,还反守为攻,把胡德打败。北方伤亡1千9百人,南方2千5百人。胡德一击不成,于22日转而袭击麦克弗森的部队。麦克弗森防守严密,一个下午打死打伤的南军人数相当于过去10个星期南军死伤人数的一半。然而,不幸的是,麦克弗森本人却中弹身亡。麦克弗森是谢尔曼最得意的门生,在过去的战斗中表现出色。谢尔曼很伤心,但一刻也不敢耽误正事儿,任命奥利弗·霍华德为“田纳西部队”的新的指挥官。28日,两军在城市西面2英里处的埃兹拉教堂开打,胡德再次失利。
在过去8天的这三场战斗中,胡德损失1万5千人,谢尔曼只伤亡6千人。北方虽然暂时无法进城,但基本合围。城周围的铁路被破坏,北方的炮弹每天像雨点一样落入城中,炸死很多平民。有人问谢尔曼这样是否太残忍,谢尔曼说:“战争就是战争,不是拉选票。”亚特兰大的军民表现出非凡的勇气,齐心协力抗击“侵略者”,竟然生生地把谢尔曼的部队挡在外面,在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里毫无进展。谢尔曼撤走了离城最近的部队,似乎要打退堂鼓。胡德以为大功告成,正开庆功会呢,却得知联邦军队出现在亚特兰大以南20英里处的琼斯伯勒。谢尔曼再次重演了格兰特的策略。格兰特打不下里士满就去打它南面的彼得斯堡,切断两城的交通;谢尔曼打不下亚特兰大就去打它南面的琼斯伯勒,切断亚特兰大城外最后一条铁路。8月31日,美军攻占琼斯伯勒。这意味着亚特兰大与外部的交通全部断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维克斯堡就是榜样。现在不跑,恐怕就跑不掉了。9月1日,胡德率军撤离亚特兰大。9月2日,联邦军队在军乐声中入城,星条旗升起在市政厅上空。谢尔曼在给华盛顿的电报中说:“亚特兰大是我们的了,是我们赢来的。”
历时近4个月(1864年5月7日至9月2日)的“亚特兰大战役”以联邦的胜利告终。北方损失3万1千人,南方3万5千人。因为南方人少,损失的比例远大于北方。北方的新兵很快就让谢尔曼的部队回升到8万多人,而胡德只剩下3万人。谢尔曼并没有完成战役初始时的目标,那就是消灭南军的有生力量。胡德主力尚存。尽管如此,亚特兰大这座城市本身的价值足以弥补遗憾,此役对南方的打击是致命的。一个北卡罗来纳人说:“我从未感到如此绝望。”玛丽·切斯纳特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将被从地球上抹掉(We are going to be wipe off the earth)。”
“亚特兰大战役“最重要的意义也许不是军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本来,林肯的选战前景黯淡,亚特兰大的捷报却如平地惊雷,扭转了乾坤。战争的前景忽然变得无比乐观,对“共和党”和林肯的质疑也销声匿迹。贯穿整个大选的“战争与和平”的争论似乎有了答案。
林肯将怎样赢得他的第二个任期?“共和党”将面对什么样的挑战?请看下一个故事:四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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