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张执浩:惟有一事无成的人在彼此问候(组诗)

惟有一事无成的人在彼此问候

1塔松

塔松的理想位置应该在坟前

白云在山巅

流水在附近

死去的人脱胎为送花少年

每送一束花心里就多了一副花圈

我的理想位置应该在塔松下

尖尖的塔顶

尖尖的松针

彼时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麻木的人

再也没有铁打的江山

惟有一事无成的人在彼此问候

“你幸福吗?”

2生日诗

我用阴历计时,用这一天

来结束这一年

我用衰老来延缓衰老,我用心

体味肉体的善意

这在人世间穿行的皮囊

这囚车,牢狱,刑具

这膝盖,这手腕

我用你们认识的这个人

和我感到陌生的那个人交换

就像每年的这一天

我要用阳历换回阴历

用厌弃的换回亲爱的

亲爱的秋风吹着亲爱的石榴

亲爱的石榴炸裂出亲爱的籽粒

亲爱的灰在飞

3冬青树

我在冬青树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岁

被父亲赶上了冬青树

我抱着树干唱了一会儿歌

夜鸟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静的时候它们也安静了下来

我们都安静的时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

4萤火虫研究

那些在树丛中一闪一灭的灯火好看极了

那些闪的光

那些灭的光

那些好看极了的光

好看极了

我已经多年没有再见过

这些被装在罐头瓶子里面的光

这些被捉放进蚊帐里面的光

它们从黑暗内部发出

告知黑暗的边界有多辽阔

没有哪一处人间有这样的万家灯火

在日落之后

在寂静的田间,溪边

没有人告诉过我

在黑暗中它们的需要

而我需要发光的腹部

我需要把搜集来的光投射到你那里

5彩虹出现的时候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6雨夹雪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7如果根茎能说话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在下雨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8中国候鸟

你肯定没有见过这么多没有翅膀的鸟

没有羽毛,没有天空

每年此时,他们幻想飞一次

千山万水美好

抵不过那座远在美好之外的空巢

只被几块石头压着的空巢

你肯定无法想象他们匍匐着

穿越这个国度的模样

蜷缩着,单腿站立着,愤怒又兴奋着

你肯定听说过死在途中的候鸟

你甚至亲身体验过死亡

但你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为什么还有那么强烈的飞翔的愿望

那么拥挤,悲壮,惨烈

那么不爱国,却深深热爱家

你肯定理解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世道

千山万水美好

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9一只蚂蚁出门了

一只蚂蚁出门了

早上我在小花园门口看见它

晚上我在石拱桥头看见它

一只蚂蚁有好运气

我祝它明天也像今天

能够翻过一具具尸体

还能背着多余的

尸体回家

10什么是走兽, 什么是飞禽

我的小狗永远不明白它属于哪儿

与猫争夺耗子

与麻雀争抢草坪

今天晌午,为驱逐一只苍蝇

它一头撞上了仙人球

在给它拔刺的时候

它眼睛里有我

在我心目中,它人模狗样

自由与禁锢挤压出

这样一个泪汪汪的怪物

既勇敢又怯懦。我的小狗不明白

飞禽有飞禽的弹道

走兽有走兽的迷途

而裂开的人缝不是为了便于它穿梭

是为了对应天上的那些窟窿

那些被我们误以为是出路

的大悲伤

11小实验

从冰箱里摸出两只鸡蛋

必定有一只是主动的

被动的那只在左手,有点沉

你试着用力试着

让它们相互搏击

先破碎的,必定是右手的那只

每次都是这样

现在,它们沉浸在碗底

再也区分不了主动与被动

你拿起一对筷子搅拌它们

你越搅越快,等到你慢下来

油锅已经不耐烦了

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口油锅都缺少耐心

12今天开白花——给易羊

红花开过了,今天开白花

茉莉,地米

玉兰的表情像你在哭

晚些时候

我会从地下室升上楼顶

长江穿过桥孔

没有人在意那些随心所欲的

漂浮物

半边月亮,越数越迷茫的星星

你已不要人间

我亦不堪烟火

13从音乐学院到实验中学

从音乐学院到实验中学

昨天我走了三千零六十八步

一千步是彭刘杨邮局

两千步是司门口天桥

三千步是中百仓储

我记下它们,以便

替今天作这样的辩护:

“哦,这不是重复,是必需!”

而今天,我还会这样走——

五点钟下楼

五点零五分是实验小学

五点十分是工商银行大楼

五点二十分是户部巷口

五点三十三分我加入攒动的人头

在千百件校服中间

搜寻这只饭盒的主人

我还会捂着温热的盒底

像一个托钵僧

站在梧桐树下,夕光越过树梢

俗世潦草,所谓幸福

就是用手去触摸一个人的额头

14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你在子宫里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母亲孕育你的

样子,人群闪避,草坡平缓

的样子;我还是喜欢她

恋爱的样子

背转身去接电话

拆信时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

那样,那时候

空气天真,你无所不能

15身体学

我经常摸自己,以便确认

身体不是遗体

手感,肉感,不祥的预感

在弥漫

早晨剃须,晚上刷牙

中间杂碎甚多

不要以为你凹陷在皮圈椅中就能躲过

今生的颠沛

乌云来到窗前

烈日行走于故里

不幸和苦难忽近忽远

为了确认

我虽已迷失,但仍然不是风筝

我经常会让手掌游走

在后半夜

在荒凉中

在拇指一次次停泊的肚脐

一根肠子,被命名为柔肠

一些念想纠结,寸断

16哀歌——祭汶川

此时还无动于衷的人应该把手剁了

这样,你才能感觉到疼,感觉到十指连心

这样,你才会与我一样拿起笔

又放下,然后拿起一根更重的鸿毛

石头,瓦砾,摇过来又

晃过去的悲伤:“昨晚我还没有死

今天我也只是被压着,受压迫……”

啊被孤立的群山,被群山孤立的活物

石头不再是石头,树木再也不是温床和荫凉

河水喧哗,毋需流向

——这是另一种造物,归功于同一个造物主

昨天你刚剪了指甲,今天还得把肉身一截截去掉

——凡我赞美过的,你都不需要了

青山绿水,花样年华——凡你悉心呵护的

都在瞬间变成了壁虎的断尾

裂缝中的一缕青烟,青烟背后遥远的幕布

那是你死不瞑目的根源

可以这样写:“面对这个世界,一介书生

只擅长怒目圆睁,而受压迫者将徒手升天。”

还可以这样写:“葬我河山者养我,我哪儿也不去。”

17动物之心——给顶儿

再过几天就是你十六岁的生日

“亲爱的,”早上醒来看见你剩在餐桌上的

半杯牛奶和一堆碎蛋壳,我念叨:亲爱的

这些天,我一直想当面对你说

结果只能默默地

对你杂乱的书桌说

对你塞进洗衣机里的外套说

对你上学的那段水泥路、街道,对你路过的

穷人、富人,对你带动的空气,说

“亲爱的!”

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心口不一的人

一个色厉内荏的人

一个碎嘴的男人——而这恰恰是我

用了四十年时间来反对的

我渐渐变成了我的敌人

亲爱的女儿

终有一天,你也会用恨的方式表达爱意

而这一切

缘于我们都有一颗动物之心

18我要去落实上帝承诺的事

我妹妹得了癌症,她想放弃化疗
她说哥哥,“我已经放弃了卵巢和子宫,不想
再放弃头发、容貌了……”
这是昨天她从医院里发来的信息
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
我眼窝干燥,枯坐在她母校的窗前
更年轻的人夹着更花哨的琴谱像一些狐狸
穿过小径分岔的花园
时光流转,钟表定型了
我妹妹躺在病床上,这一刻她应该闭着眼睛
她不准我去看她,只准我牵挂
“既然上帝已经放弃我了,你索性也放弃吧
只是,……”

这条信息她发了两次
我没有回
我要去落实上帝承诺的事

19神马

请捎个口信给死去经年的母亲
我还在人世挣扎
世道变了,土地被再三翻新
沿河一带,度假村林立,那些钓鱼的
人从来没有吃到过你烧的鱼
所以他们不知道此刻我内心的味道
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
一个老儿子,老男孩
他借助飞机、巴士从湖北辗转来到云南
终于在一个叫和顺的古镇停了下来
他面前有一匹马
一匹神马,没有身体
那个年轻的民间雕版艺术家一直这样
自言自语:“如果你也有亲人
活在地狱,可以让它当信使。”

20春秋梦

我正在冬日的阳光里打盹
身子暖和
生殖器似有若无
我并没有梦见干涸的堰塘、老白杨
我并不想梦见
那种因为我归来而闹得鸡犬不宁的生活
可我梦见了
春秋——
阳光在乳白的天空上晃动
一小时前的嫩绿
一小时后变得潦草
我暗恋的小红坐在鲜艳的南瓜堆中
臃肿得不堪入目

21秋日即景

原野扁平。穿夹袄的妇女边走边解纽扣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近了

她终于跑动起来,夸张的双臂

蛮横地抽打空气。阳光明艳,照见

这个一清二白的下午

一群觅食的雏鸡走出竹园

一头猪獾在红薯地里刨出碎骨一堆

最后几片柏桦树叶掉下来了

一只蝉壳落在脚边

我连退数步,回到儿时

那时,我也有妈妈

那时,我正含着一颗咸乳头,斜视秋阳

热浪掠过胎毛

并让我隐秘的胎记微微颤栗

22送可以之兰溪

我们都有颠沛之苦:头朝上,脚朝下,来回扯。

我们都擅长

在冬天生火,在夏天继续生火

孤独的时候剪指甲。你瞧,这里有一朵兰花

长到璀璨时,她就成了罂粟

长到失语时,她就意味着

这个世界的确需要一副毒药

23青黄

万物朝前攒动,你看那些蓝花草籽,豌豆花,你看

整齐的麦子跨过岩河

从度假村开出来的轿车,把头伸进风里的

醉汉,冒黑烟的矸石厂

踏青的,和钓鱼的,他们的

疯话和神经质

挤在这个月,这一天

昨夜我做梦了,见到死去四年的母亲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没有遗憾,并

不伤心

24终结者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25小魔障

你是我的小魔障:饮鸩止渴

你是我的小魔障:亡羊补牢

你是我的

短处,命门,死穴

群山在望,你是我的白内障

你是一个人

闲逛至此的,又是独自抽身而去的

你是真实与空虚的

混合物,是酒瓶,可酒已喝干;是酒

可没有容器盛装

你是苦涩的唾液,流感季节的扁桃体

秋天到了,你是脚板粘满果泥

的小调皮,小玩笑

小魔障

今生我无法克服梦游症

来世我要当木匠,走遍世界

只为找一截马桑木

打一副舒适的棺材,厚葬那些说过的梦话

26理想

三十年前我的理想是当兵

二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成人

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活着,不生病,爱上

一群不该爱的女人

如今,我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三位一体,互相排斥,又互相妥协

如今,我的理想是——

用十年时间卸掉儿子的身份

用二十年时间摘去父亲这顶帽子

用三十年时间完成做丈夫的责任

那时,我的理想是孤立,独自,一无所是

尽情地衰老吧,并深深爱上

这衰老本身

27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把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28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蹿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着你这么近睡觉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母亲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29糖纸

我见过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有一双甜蜜的大眼睛

我注意到这两颗糖:真诚和纯洁

我为那些坐在阳光里吃糖的

孩子而欣慰,她们的甜蜜

是全人类的甜蜜

是对一切劳动的总结

肯定,和赞美

镶嵌在生命中,像

星星深陷于我们崇拜的皓空

像岁月流尽我们的汗水,只留下

生活的原汁原味

我注意到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在梦中长大成人

在甜蜜波及到的梦中

认识喜悦

认清甘蔗林里的亲人

认定糖纸上蜜蜂憩落的花蕊,就是

我们的故居

我在糖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小女孩

并幻想一首终极的诗歌

替我生养全人类最美丽的女婴

作者简介

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和《欢迎来到岩子河》,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先后获得过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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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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