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野趣留乡愁

侯志明: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参与制作影视作品《天上菊美》《邓小平遗物故事》《绝代芳华》等。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津文学》《人物》《青年作家》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行走的达兰喀喇》。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
童年野趣留乡愁

侯志明

人民文学 2020年12期

有人终其一生要努力挣脱的事,有人会花大量的钱财去追逐;
同一件事,对有的人是无奈,而对有的人则是浪漫。
——题  记
所谓乡愁,应该是以童年的记忆为主吧,而记忆的组成一定有野趣、苦涩和艰辛,也一定有快乐!
我出生在乌兰察布草原一个半农半牧的家庭里。荒漠半荒漠的草原禀赋,决定了所有植物动物和所有生命的生长方式及姿态。当它们没有足够的能力选择和改变时,它们必须用所有的精力来适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努力不要被淘汰。
上高中前,也就十五六岁时,我在缓慢的成长过程中,已经渐渐学会了做农牧民要做的大多数活儿。比如放马放牛,放猪放羊;扶犁耕地,种地收割,骑马驾车;我甚至学会了杀猪宰羊,剥皮剔骨,刮肠子倒肚子。那时还没有拿到初中的文凭。
大约是十一岁时的一个暑假,父亲把我送到一个姓郝的皮匠手里,希望我能学点儿手艺。在这个偏僻如隐居、封闭如隔世的贫穷地方,也曾读了一点儿书、识得几个字的父亲虽然很重视孩子们的读书,但也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万一读书不成,好有个谋生的“伎俩”。我大概只待了三天,有一天中午,趁人不备,偷偷用刀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个小口子,然后就哭着逃了出来。
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改革,还没有包产到户,仍是大集体。所有集体的事,家家有任务,娃娃也不例外。
我逃离了臭烘烘的皮匠坊,却逃不脱摆在面前的种种苦力活儿。贫穷的家庭养不起一张吃闲饭(不干活只吃饭)的嘴,哪怕他才仅仅十来岁。面对这些苦活儿,我唯一能做的是靠自己精瘦的“智慧”在众多的活儿里选择最不苦和好玩的活儿,而且我成功了。今天看来,我实在是“聪明”得很。
每年暑期,正是塞北作物收割的季节,拔麦子、割莜麦、挖土豆都是苦力活儿中的苦力活儿,这时也是一年四季最热的季节。为了逃脱这些苦力活儿,同时为了过骑马的瘾、好玩的瘾,我和另一个同伴就去说服生产队长,把放马放牛的活儿给我们,让原来的牛倌马倌去地里干更苦的活儿。队长抠抠脑袋,可能觉得两个娃娃可以顶替两个大人巨划算,也就在疑虑中答应了。所以,从八九岁起,我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放马、放牛、放羊的童年生活。之所以说断断续续,是因为仅限于暑期。当时的生产队大概只有四五十匹牛马、两百来只羊。
当年的放牛放马,也确实是生产队最俏最轻松的营生。
生产队的牛马,除了冬天之外,平时都圈在两个土坯围起的围墙里。有时候牛马是分开的,有时候又是混在一起的。每天早晨出群,中午回来饮水休息,下午两点多再出去,太阳落山后回来。
当了牛马倌,第一好处就是自己可以选择确定一匹坐骑,没有坐骑追赶不上其它的牛马。坐骑的背上要捆扎一条羊毛擀的毡子。一是当马鞍用,使骑马的人尽量舒适;二是下雨挡雨,冷冻防寒,穿在身上像斗篷,铺开的功能大致如今天驴友们的帐篷。还有一件东西,就是一根鞭子,鞭子是由鞭杆和鞭梢组成的。鞭杆大约八十公分长,材质要好,还要打磨光滑。鞭梢是牛皮拧成的,上粗下细,有长有短,长的有四五米吧。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打得响亮、打得疼打得狠,鞭子的末梢还要接上一种更细更结实的“道梢”(当地语)。我八九岁时就会挥动长鞭,不但打得清脆响亮,还打得准,可以在四五米远的地方,准确打死一只小小的蚂蚱。放牧,鞭子摔不响,似乎也压不住阵,因此,每次出场,都要把鞭子摔得震天响。回来也要脆生生地摔几下,让人们知道:我回来了。
骑马对一个内蒙古草原的男人来讲,是必修的科目,我大概在八九岁就可以独自骑马了。我们小孩子骑马是从来不需要什么鞍、韂等装备的,即使有,大人们也不会让我们用,理由是为了安全(当然也有舍不得和怕弄坏的意思)。我们只须有个缰绳,就个高台一跃而上,信马由缰。尤其是几个小伙伴相约比赛,那真是策马扬鞭、四蹄生风、好不威武,真有草原英雄的感觉。因为人小份量轻,腿短夹不住,经常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也因为没有鞍韂等羁绊,人会掉得利索,不会被马拖行而受伤。我是屡掉屡骑,骑到屁股出血,不能坐行,只能躺着。这对一个想学会骑马的人是必须的历练,否则是成不了骑手的。这也是童年最深的记忆之一,最大的快乐之一。
在野外,我们有时候会逮一头一岁多的小牛或小马驹来骑,为此,常常会跌得鼻青、脸肿、腿瘸。这是孩子们的常事,大人们也很少过问责怪。
塞北的草原既辽阔而深邃,又遍布山峦沟壑,这其中隐藏着多少秘密,我至今难以说清。
放牧之余,我们经常在草丛里、河沿边、崖缝中寻鸟窝和捡鸟蛋。鸟类虽然不同,但窝大体是一致的,都是安在可以遮风挡雨的石板下、悬崖缝、树木边、蒿草里。窝有大有小,但都是圆形的,外边由较粗的树枝编织,里面是柔而细的草木,有的鸟在细软的草木上还要垫一层羽毛。那时生态好,鸟类多,常有不期之遇。我遇到过的鸟窝最多的有十几枚蛋,最少的也有四枚,而且很少有单数。也遇到过已经出壳的小鸟,待在窝里睡觉,听见响动便会一挺一挺地爬起来,张开红红的嘴,等待食物。也遇到过正在孵化的。而我们寻找的是还没来得及孵化的。怎么辨认孵化没孵化?你可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枚鸟蛋,手搭凉棚,冲着太阳,闭一只眼观察。如果里面发黑了,那就一定是孵化有日了。如果是清澈的,那就是没有孵化的,这时我们会摘下帽子,全部拿走。我们在做这些时,总会看到有鸟在身边飞来飞去并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是啊,毕竟鸟的一个窝就像人的一个家,推人及鸟,这种做法也是很残忍的。
进入秋季,牛马的活儿逐渐多了起来。白天,耕地、拉脚、碾场持续进行,牛马吃草的时间基本被“工作”挤占,晚上赶着牛马吃夜草就成了必须。我十岁多一点儿就独自一人在夜间放过牧。有一次,把牛马赶到坡上后下起了雨,我就裹了雨毡在一个地垄里躲起来,没想到太困了,居然睡着了,天快亮我醒来时,发现身边没有一匹牛马。可以想见我急成什么样子。好在先辈的智慧总能在关键时刻帮我渡过难关,他们很早就发明了给爱偷跑的牛马戴上一个铃铛的土法。夜深人静,声音分外响亮。我静静的听了一会儿,便循声找到了我的牛马。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牛马找回了,却吃了邻村的庄稼,第二天便有人找上门来。好在是乡里乡亲,陪个不是也就拉倒了。
夜间放牧,难免遇到难挨的饿肚子的情况。我们会潜伏进生产队的菜园子偷。其实,那时的菜园子也只有萝卜、白菜、蔓菁、葱、土豆等。土豆是不可以生吃的。我们会捡来干透的牛粪,用火柴点燃,再把偷来的土豆放进去,熟后不但可以充饥,那味道也比今日裹了味精的烧烤好得多。我必须承认,想方设法偷食生产队可食用的东西也几乎伴生了我饥饿的童年。我的两个放牧的小伙伴,为了填饱肚子,就曾以调虎离山的计谋,上演过一出堪称完美的“偷”的恶作剧。那是一个中秋节的下午,他们踩盘了一个看园子的老人的小屋,发现老人正在切肉剁馅准备包饺子。他们很兴奋,就在附近隐藏起来守候着。天色黑净后,老人开始煮饺子,刚刚煮好出锅,外面响起偷东西的声音,于是老人冲了出去,冲着一个人影追过去。结果不但没有追上“小偷”,回到小屋却发现饺子也没了。
在我所有放过的牲口里,猪是最容易放的。赶出村,圈到一个河湾里,最好是有水或潮湿的地方,它们就会拱出一片地,倒头大睡,从不乱跑乱闹。羊最不好放,它们一出群,就从不停歇,一边吃一边走,从早到晚。一个牧羊人一天至少要走上十几公里,没有一个好身板,几乎难以胜任。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着鞭儿向四方,
百鸟齐飞翔。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
这是描写草原最美的歌,是我童年唯一会唱的歌,也是常常把我带入无边想象的一首歌。
在轻风吹拂、绿草如茵、小河蜿蜒、百鸟飞翔的无垠草原上,白日里,我经常躺在草地上,头枕双手,看湛蓝的天空上朵朵白云飘过。看着看着,会把自己想象成孙悟空,威风凛凛作福花果山,腾云驾雾大闹蟠桃园;夜晚间,又总爱靠在大石旁或敖包下,裹紧雨披,托着下巴,盯住月亮,想象嫦娥如何广袖长舒,何时重回人间。
蓝天和大地,虽然人的生命须臾不能离开,但我从来没有像童年时那样亲近过。
放牧其实是孤独和寂寞的,你可能一天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对象。而过于孤独寂寞,如果不能把你变成一个傻子,就有可能把你变成一个有“怪癖”的人。就在那些年,我产生了观察蚂蚁劳动的爱好。我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黑蚂蚁、白蚂蚁、红蚂蚁一律称作黑军、白军、红军,看它们如何从洞中用嘴含出一粒粒土,整齐有序地垒在洞口;看它们如何协作,将一只比自己大几十倍的昆虫从很远处搬到“家”门口;看它们如何保护繁衍生命晶莹剔透的、白色的蛋;看它们如何在大雨来临前,将自己的“家门”(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看这些仿佛看一部彩色电影,入戏深时甚至亲自参与动手帮忙,痴迷地忘了牛马倌的职责,直至惹出祸来,被人喊醒。
蚯蚓也常常吸引我的注意。一位北京的知青,大概是一位昆虫爱好者,他曾做过我的小学老师,给我们讲过蚯蚓的故事,让我知道蚯蚓不但是少有的雌雄一体的昆虫,而且它非常胆小,对赖以生存的土地的敏感近乎有特异功能,即使小小的地震和地表的震动,也绝对会使它们破土而出来到地面。有很多的鸟类,正是掌握了蚯蚓的这一习性,经常在松软的土壤上啄出或敲出响动,引诱蚯蚓出来,然后当美食把它们干掉。是否确实如此?我至今不得而知,但为印证老师的观点,我在当牛马倌的几个暑期,确曾因痴迷而使用了大量的时间。
我至今不喜欢野营和住帐篷,完全和我从小夜间放牛放马有关。前两年,夫人赶时髦,花了不菲的钱买了一些野外用的帐篷等,多次动员我去和朋友们野营,我愣是一次没去。夫人曾多次问我原委,我都顾左右而言他,从未回答过。有一次,她提醒“威胁”我说,我不去朋友们就有意见了,我才向她坦白:我从小夜间放牛放马,八九岁就裹个雨毡在山坡上、树林里过夜,遇到过蛇,遇到过狐狸,遇到过刺猬,遇到最多的是我十分讨厌的老鼠,担惊受怕的阴影至今折磨着我。我之所以要发奋考大学,原因之一就是为了不再野外过夜,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还让我花钱去受“二茬罪”,坚决不干。
妻子听后大笑。
是的,生活已经告诉我们,有人终其一生努力挣脱的事,有人会花大量的钱财和精力去追逐。同一件事,对有的人是无奈,而对有的人则是浪漫。
我受到的最深刻的童年教育就是充满野趣、充满艰辛、充满苦涩的生活。当然也有快乐。这快乐同样来自为了生存的拼搏和挣扎,来自童年的野趣。如果把这快乐比作荒漠草原上稀少而珍贵的雨水,那么童年的艰辛、苦涩就是撒向植物的有机肥,尽管味道不佳,但对植物的茁壮生长大有益处。
童年的野趣留乡愁。留住乡愁,就留住了一份珍贵的记忆,而珍贵的记忆会不知不觉地发酵成一缕光芒和智慧!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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