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季节蔬菜瓜果和儿时伙伴

反季节蔬菜瓜果和儿时伙伴

吃到寻常的反季节蔬菜瓜果,我有时会想起儿时伙伴马宝庆。

反季节蔬菜瓜果出自遍布全国的大棚。大棚即暖棚的概念,不说国外,中国古已有之;成规模的大棚则自改革开放始,而推行的先锋,是为数不多、颇有眼光的农民,我的儿时伙伴马宝庆就是一位。唉,愿他有灵,含笑九泉。

我的故乡嘉定区黄渡乡自解放后,是有名的蔬菜瓜果之乡,从来风调雨顺,人们当然不愁吃穿,毕竟和全国一样,终究是贫穷的,镇子里还有农村,——和现在的城中村不可同日而语。我父亲是中医,原来在镇北的施家桥村租个两室带阁楼的大屋,我隐约记得,十岁那年,大姐嫁到浙江上虞后,我家租住镇上横跨吴淞江的单拱大桥西港桥下的文化街6号那一间屋子。新居后门就是小河,对岸就是农民和镇居民混居的钱家场。隔河贴近小桥第一幢草屋,就是马宝庆家。他家解放前从江苏省迁来,马叔叔卖豆腐花,马婶婶种田,家底薄,和我家其实是两个阶层。以前民间说,人间职业有三苦,“造桥打铁磨豆腐”。 我家在施家桥村时,隔两家是夏石匠,常年奔波挣扎在外造石桥。我家搬到镇上,贴邻人家,北边姓李,开书场;南边姓郑,父子都是铁匠,老爷子还被打铁声震聋了。那时,我弄不明白,为何“三苦”人家都会与我家做邻居。马家是两个儿子,马宝兴比我大一岁,本来上小学二年級,和我同班,脑筋不好,留级了;马宝庆大约比我小二岁,读书正常。

孩子们是不分阶层的,尤其男孩儿,爱结伙疯玩。我读书是小菜一碟,又一向大胆,主意多,原是村里的孩子头,同学和附近的孩子爱和我玩乐,马家兄弟当然成了玩伴及讨教功课者。只是我向来调皮捣蛋,令乡人头疼,脾气又暴躁,往往一语不合就吵架,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只要对方动手,我必打架。那个暑假的一天下午,在西港桥下的小空地上,三人玩得热乎,不知怎么样,吵起来了;吵不过瘾便推搡,于是拳打脚踢。马家兄弟凡打架,总一起上,又身强力壮,一般孩子往往退缩。我是第八胎,父亲47岁才得的独子;母亲又得虐疾,早产半个月,我浑身青紫,9月中旬,天气炎热,俩姐姐用棉袄包住我焐一昼夜,我才哭出声来。我先天不足,后天不良,身体瘦弱,不过凡打架,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拼命打,打了再说。这一架,我尽管伤痕累累,却至少打了一刻钟,我还随手抄起树枝、砖块,不要命地搏斗,弟兄俩终于落荒而逃。

自然和当年一般孩子一样,他俩吃了败仗就往家里逃。我随手捡起两块砖块,紧追不舍。经常送豆腐花给我吃的马叔叔正好在家,双臂一伸挡住我,叫:“弟弟(家人和邻居大人都这么称呼我),别打了!”他身材高大,两侧空档挺大。我瞅见俩兄弟正逃近大灶头,便左右开弓,掷出砖块。嗨!一块砸中马宝兴的脚踝,他一声惨叫;一块正好砸破拿掉锅盖、煮开一锅水的铁锅,一阵白汽升腾而起!我闯了大祸,怔住了。父亲是医生,一般人吃五谷,总会生病,要找医生,不敢得罪他,父亲人缘又好,乡人总卖父亲情面,让我几分。两家相邻,父亲经常上门,免费给体弱多病的马婶婶治病,因此,马叔叔尽管火冒三丈,只是苦笑着柔声说:“陈先生的宝贝儿子怎么这样凶横?!唉,弟弟,不要再闹了,回家吧。他俩,我会收拾的!”

兄弟俩自然少不了挨顿饱揍——两打一本来违犯了当年孩子们打架的规矩,又打了我。我呢,胆大妄为,被父亲罚跪洗衣擦板两小时。

从此,双方敬而远之,难得和伙伴们一起玩。没几年,我考进市重点中学——嘉定县第一中学,住读,一个月回次家,然后到上海市就读大专,直到参加工作,自然和马家兄弟少有来往,邂逅,点头招呼而已。我只知道他俩初中没毕业就务农,二十岁出头,就娶妻生子。叔叔和婶婶辛苦一辈子,刚抱过孙女、孙子,便谢世了。

上世纪80年代初,“星期日工程师”活跃,我在华通开关厂当工艺员,结识了同属机电一局的职工大学的周老师、任老师。一天,他俩偶然得知我是黄渡人,高兴地告诉我,他俩正帮助马宝庆上马塑料挤出机项目,邀我过几天一起去。周老师比我大几岁,出身书香门第;任老师比我小十来岁,出身资本家。他俩遗传基因优秀,但是生不逢时,政治前途——此路不通,自然钻冰求酥,在技术上下功夫。改革开放给他俩提供了舞台,尤其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他俩心高气傲,不满足于当星期日工程师的小打小闹,要大干一场。马宝庆自小胆大,会动小脑筋,又穷怕了,总企求咸鱼翻身,听说已成乡里屈指可数的万元户。他不知道拿破仑的名言“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 但是作为男子汉,既有自卑感,更有野心,要大展鸿图。一方是城里人,一方是农民,共同的目标下,交流、沟通必然有些小障碍,而我来自村镇,是双方理想的桥梁。我父亲过世了,我接母亲到上海市,老屋也转让邻居许维通叔叔了,不再回故乡了,但是乡恋总充塞心头,有此机会,我自然允诺。

我很快随周、任老师回乡。宝庆惊喜若狂,拉上宝兴,先请我们上饭店。本地菜肴丰盛,美酒醇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除依然木讷的宝兴,大家尽兴,酒足饭饱,竟酣睡一下午,吃过晚饭,才在宝庆的新草屋里讨论。反常的是,分家而过的宝兴只和我叙旧,拉家常,不参加讨论。后来,他才告诉我,他笨,只有一点儿蛮力,只种他的田,只干他的副业,不跟弟弟瞎折腾。

个别接触,宝庆解释:这两年,郊区农民一窝蜂地找市区技术人员和“能人”,他尽管从许维通叔叔那儿拿到我的地址,一是不知道我从事什么工作,二是许婶婶记得三人那年的事,劝告他别找我,因此,他没找我,而七拐八歪联络上两位老师。我早忘记,他重提往事,我俩大笑。话说回来,即使他找我,我也帮不了他,因为我只有技术,没有项目。两位老师和他有雄心壮志,要上塑料秧棚即大棚项目。

他盖草屋,傢具都是旧的,除他有西装,妻子和两个女儿穿着普通,甚至有补丁,我诧为奇事。他解释:打仗,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创业,钱得化在刀刃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佩服!二十多年一晃而过,他个头至少比我高六七公分,相当粗壮,从身体到脑袋瓜子,都成彪形大汉了。

我初来乍到,不便多说,只是附和三人。去过几次,我才知端详,也和宝庆深入探讨。

所谓项目,就是在宝庆开办废旧塑料熔成粒子的加工场的基础上,买台塑料挤出机,制造暖棚塑料构架,代替钢铁构架,即从利用废旧塑料到制造塑料构架形成一条龙的生产。

我明白了,他生产棚架,农民买去,插入农田,搭建框架,蒙上透明塑料薄膜,反季节种植蔬菜瓜果。反季节种植?我闻所未闻,既理解,又不理解。理解的是意义,望文生义罢了;不理解的是必要性、可行性。黄渡一直是蔬菜瓜果生产区,年年丰收,镇办的蔬菜加工场和蜜饯厂消化不了,上市时候,满河、满街是扔掉的蔬菜瓜果,谁要搭大棚,过量生产?

宝庆直言我不仅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近视眼。他讲了许多道理,简言之,一是农村富了,从集体到个人,都有钱了,万元户有的是,他们都有凌云壮志,会购买秧棚架;二是上海人嘴巴刁了,爱吃反季节蔬菜瓜果,仅上海市区,恐怕供不应求哩;三是北方市场对塑料大棚的需求巨大,尤其冬季;四是他用废旧塑料生产塑料粒子,利润不大,更为他人作嫁妆,自己直接用来生产产品,利润叠加了。我离故土过久,不了解本地人了,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好本职事,再就是赡养母亲,抚养三个孩子,只能噤声。说到孩子,宝庆说:柏有,你比我行,生了两个女儿,再生个儿子!我不是不生儿子,是要做大企业,赚足了钱,不皱眉头支付罚款,省得被扒屋、搬家具。

他说干就干。不久,我和俩老师陪他到镇北虹桥头村北面河边接收塑料挤出机。那天北风呼啸,一条木船运来近一吨重的二手挤出机。七八个大汉搭上跳板,放上钢管,系上粗麻绳,将机器拖上河滩,再如以前抬棺材般,用上杠棒,齐喊号子,抬上岸来,个个汗淋淋。

我看铭牌,确实是上海挤出机厂正宗产品。我问二手货价,尽管是俩老师通过內部关系“调剂”来的,价格仍是天文学数字——我夫妇俩一个子儿不用,全家只靠阳光、空气、河水生存,一辈子的工资也抵不上!

觑空,我和宝庆谈。撇开每次俩老师报销车马费,凡去他家,必上饭店开酒筵、住旅馆,我只作为老乡客串,不要一分钱津贴,仅俩老师每月的津贴费,就相当于其教师工资的十五倍,加上买台挤出机生产,没有十万元,是不可运作的!

宝庆一笑置之,逼急了,他才解释,一是早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仗着贫农成份,加上农民也打派仗,没人管,种资本主义的苗,用现在的话说,积累了第一桶金;二是改革开放,从村到公社,直到县城,钞票开路路路通,怕甚?三是“你去过温州吗”, 他早依样画葫芦,实施民间集资了。

我担心二手机器难以保证质量,他说:有俩老师作技术顾问,你是“杞人忧天”。 我担心构架难卖,他说:要有远见卓识,引领市场,直至制造市场。我担心破产,他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本来就是光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要学习“赵太祖一条齐眉军棍,打下四百座军州”。

我无言以对。反正不是顾问,我以后去得少了,后来干脆裹足不前。

大约三个月后,周老师喜滋滋地告诉我,试制成功。任老师说,产品粗糙。周老师说,搭秧棚嘛,比钢结构精细点即可。我问:“销售前景如何?”。他俩说,他俩不是乡下人,更不是农民,何况只指导技术、生产,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又三个月后,周老师移民境外,任老师也不去黄渡了。再过半年,在上海市区工作、在黄渡成家的小学同学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宝庆自杀了。

人死灯灭,一了百了,或许按本地人的习俗,宝庆的债务自然灭失,可是,孤儿寡母怎么办?不幸中的大幸是,宝兴无涉,城门失火,不殃及池鱼。

追根溯源,大棚栽培植物,始于儿时伙伴马宝庆之侪。改革开放,先驱们劳动致富,不少人付诸实践,劳其筋骨,累其心神,更付出了性命!

痛定思痛,固何如哉?!

陈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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