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温暖叫“娘花”
年轻人被家庭和事业忙得焦头烂额,谁还有心思养花种草?那年我去东营为朋友祝贺乔迁新居,看到他家阳台上姹紫嫣红的花,也真羡慕城市人家优雅而恬静的生活。当时,有人问我养了什么花,我回答:“你们养的品种我全没有,我养的品种你们也没有。你们的花是家养的,我的花是养家的。”“何也?”答曰:“五亩棉花!”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棉花的确算不上花卉,可它却是俺庄稼人搁在心上的花,与命运相连的花、养家的花,家乡人都亲切地称之为“年花”或“娘花”。
在计划经济时代,我的家乡是产棉区,辽阔的土地上种植着一望无际的棉花。每年时令过了寒露,棉花叶子被秋霜染红,逐渐枯萎凋落,这时正是棉花盛开的季节。远看像落雪、似云涌,白茫茫一片,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亮光。炸开的棉桃五个萼瓣向后翻卷,爆出五朵白亮亮的绒团,一把抓出来攥在手里像一只绒嘟嘟的雏鸡,抱在怀里如一只软乎乎的小白兔。年轻的小媳妇儿头扎一块花毛巾,腰间系一方花包袱扎成的兜囊,丰收的喜悦映在了脸上。农家小院里,晒满了金黄的玉米和银白的棉花。收购站里,堆积如山的棉垛,似云朵、如雪峰。
这丰收的成果来源于辛勤的栽培过程。棉花的种植特别辛苦,春末播种和出苗的环节,就足以让庄稼人愁断肠子,操碎心。棉花的播种早了不行,气温低不利于种籽萌发,如果有寒潮袭来更是要命。晚了也不行,棉株发育迟缓,中期徒长拿不住早桃,产量会大打折扣。农谚云:“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在谷雨前五至七天,种棉花最适宜。我们家乡习惯称春天备播的地块叫做“春地”,所含水分叫做“墒情”。在棉花备播阶段要锄五六遍春地,以提温保墒。二大爷说,锄头是农家一宝器,里面有火也有水。反复地锄地耙平,既能提升地温又能保持土壤中入冬以来雨雪留下的水分,还能铲除早春杂草,可谓一举三得。
棉花的播种是一场紧张的战斗,队长是前线总指挥,先安排一部分干活老练的人焗种拌种。在场院里支一口大锅,把水烧至七十度,将晒好的棉种一股脑倒进锅里快速搅拌,然后捞出沥干覆盖棉毯。原来这棉种有一种特性,一层硬壳外面还包裹一层短绒,不易浸透水分,采取高温焗种催醒,能促使它快速萌动,几个小时后就会发芽。然后,喷农药,拌灰沙,运到地头,用专业棉花播种耧,播到地里。有的年份天旱,墒情不好,出苗没有把握。播种后先不盖土,用水桶浇适量水再覆盖好,为其名曰“水种包包儿(饺子)”。一个生产队百八十亩棉花,又必须在四五天内完成,其劳动强度可想而知。拌种的,耩地的,担水的,覆盖的,四五十人忙作一团。披星出工去,戴月荷锄归,三顿饭都吃在坡里,累得人精疲力竭、腰酸背痛。这个季节,往往气候不稳定,有时一场寒流会把小苗苗冻回去,一场大雨能使土地板结。即使出苗,地湿气温低易得离枯病,大片大片的死苗,再补种已经晚了,只有芽苗移栽,又是一场紧张的战斗。唉!那时谁要是能管住老天爷的喜怒哀乐,俺庄稼人真要给你磕响头!
改革开放初期,上级推广棉花地膜覆盖技术。可这些新技术,农民很难接受,公社棉办朱主任就到我所在的中学,为家属种地的老师们搞义务培训。我申报购买了两捆地膜,回家把东坡的二亩地块全部盖上。妻子背着孩子带上干粮,连出苗时及时放风,一共忙活了六七天。半个月后,我家那二亩地远远望去一片葱郁,在那几百亩棉田中有鹤立鸡群的感觉。看着自家的棉花长势喜人,早把艰辛和劳苦抛至九霄云外。乡亲们纷纷前来参观,有人当场表示,明年一定把自己的所有棉田全部盖上。后来,有了播种覆膜一体机,就不用费那么多功夫了。再后来,凡是点播的植物,不管越冬的还是春播的,似乎覆膜都成了不可缺少的环节。
棉苗出齐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棉田管理,撸腿子,摸耳子,打叉子,最后打头封顶,一棵棉花要挨棵数落好几遍。庄稼人不怕费工夫,就怕那费上功夫也不讨好结果,这治虫就足以让人有劲儿没处使。棉苗刚一长涩叶,蚜虫就盯上了,越是阴冷天气,蚜虫繁殖越快。公社的王技术员爱说笑话:“这蜜虫子(蚜虫)不像人一样,一宿就繁殖八辈儿。”逗得人们一阵哄笑,给他取个外号叫“老蜜”。
麦收时节气温升高,蚜虫逐渐退后,棉铃虫接踵登场。棉铃虫是专吃棉铃胚胎的昆虫。人们研究了很多治虫方法和措施,都不成功,当时只有用喷洒内吸磷剧毒农药的被动治虫方法。打药的人都中毒了,漏网的棉铃虫照常从隐蔽的角落里爬出来,钻到棉桃里饱食终日,吃的肥肥胖胖,然后化蛹变妖蛾产下成千上万的新一代子孙。当新一代菊酯类农药问世,开始还有很强大的杀伤力,后来棉铃虫有了抗药性,加倍喷洒却无济于事。唉,真是“华佗无奈小虫何”啊!这顽固的棉铃虫像魔鬼、似妖邪,比当年日本鬼子的生化武器还厉害。九十年代中期,抗不住棉铃虫的侵袭,大片的棉田从我们家乡这老产棉区隐退了。后来,听说农业专家转了法桐的抗虫基因发明了抗虫棉,棉花种植才在北部地区发展起来。
这些种棉知识和经验,都是邻居德山哥传授的。德山哥是我们村的棉花技术员,生产队时代每年要到县里参加培训,回来后指导棉花生产。他算得上农民中的文化人,科学种田的有心人,勤劳致富的带头人。刚开始分田单干那会儿,人们都不会种地了,老农民们不接受新科技,年轻人成了“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老黄牛。到了自己种地的时候,竟然无所适从。那年憨二叔治虫错打了灭草剂,把一片棉花全“消灭”了。只有德山哥这样的人,种地比别人占优势。他二遍麦场放着不打,背起喷雾器去了棉田。有人取笑他,他却一边走一边说:“棉田一代棉铃虫开始孵化了,不赶快治就会造成巨大危害!”
堂二娃不听这一套:“庄稼长在地里,让它自己长去吧,你有啥不放心的?刚忙完了麦,咋也得喘口气儿吧!找朋友喝酒去喽!”登上自行车一撅屁股没影了。
过了几天,下了一场透地雨,德山哥又来忠告堂二娃:“你家的棉花应该打缩节胺,控制旺长,不然秧果失调就结不住棉桃了。”
堂二娃嘴一瞥,头一昂,仍我行我素。
秋后,当德山哥从棉花收购站掏出大把大把“大团结”的时候,堂二娃眼红了:儿子要结婚彩礼没着落,房子要翻新砖瓦没钱买,还得厚着脸皮来求助。德山哥说:“钱,我可以借给你,你能保证明年秋后还清吗?听我一句话:庄稼有情也有意,你真心实意对待它,它肯定会给你丰厚的回报。”
改革开放初期,吃饭问题解决了,可生活水平的提高还要靠钱。秋后棉花丰收了,人们在灯下“哗哗”点着人民币的时候,一切劳苦和艰辛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对新生活的渴望:建新房,购农机,买冰箱、彩电、洗衣机……一年的花销都寄托在这银朵般的棉花上。农家主妇更是在筹划着,留出足够的棉花给一家人添置棉衣棉被。
这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家乡人都管棉花叫“年花”或“娘花”了。
作者:肖永明,山东博兴县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退休中学语文教师。有多篇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省市县级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