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尽染农家院

我们这一代人注定和家乡有扯不断的缘，移居他乡也少不了对家乡的牵挂。这不，秋风一吹，家乡那片应该成熟的玉米，刚栽上新苗的大棚，充满生机的农家院就挂在了心上。脑子里总也忘不了多年来农家小院的秋色之变。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们农家的老院子，一到秋天总是忙碌和苍白。东屋和西屋之间，横七竖八扯上了蜘蛛网般的铁丝。墙的立面上和墙外的树干上每20公分高扯一道铁丝，上面挂满了地瓜干。艳丽的秋阳照在地瓜干上，泛着白光，如雪一般。后来我才发现，农家人用艰辛和汗水酿成的秋色，更像奶奶和娘这一代人的白发。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家乡的农民就是靠这地瓜干来养活全家，那时的瓜干是人们的命根子。一到秋天所有农作物都收到生产队的场院里统一晾晒，只有地瓜从地里刨出来就分到各户。人们白天到生产队里干活，晒地瓜干的事都是晚上抽空做。最早是用手工把地瓜切成片，后来队里有了半机械工具轮式地瓜刀。把地瓜放进漏斗里，一人摇动带有刀片的轮子“啪嗒，啪嗒”，吃顿饭的功夫，五六百斤地瓜就切完了。可是下面的工作就费事了。要一片劙一道豁口，再一片一片挂在铁丝上晾晒。

记得这些活都是奶奶和娘不顾一天的劳累，成宿忙活。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父亲和叔在外地工作，弟弟妹妹们小，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我自己。可我一边挂地瓜干，脑子里想着吴刚请嫦娥在月宫里喝酒吃月饼，我流口水了。于是就闻到了一股香味，是吃饭时利用做饭的余热焖熟了的那块热地瓜散发的。吃完烤地瓜，一看月光下的农家院洒满银辉，屋顶上墙上树干上全是白亮亮的瓜干。我诗兴大发：啊！真像到了林海雪原，说不定会跑出个“小炉匠”来。我腿一软，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奶奶看我困了，就批准我去睡觉。奶奶又劝娘说：“哄着孩子们去睡觉吧，干了一天活也倦了。”可是奶奶呢？也是挣了一天工分啊。奶奶年龄大了，小脚不能下地干活，便承揽了为上坡干活的劳力们烧汤做饭的差事。总是看到奶奶在灶台上大汗淋漓地拉着风箱。然后在沸腾的气雾中，把滚烫的绿豆汤，舀到水桶里，包好干粮，及时打发送饭的人上路。奶奶做事麻利，走路快，高高的门台一步就跨进去。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总像一台高速运转着的机器，过麦过秋从不歇脚。我从来不知她啥时睡觉啥时起床，反正昨晚的一大堆瓜干，早晨天井里干净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是个最疼爱人，最知人辛苦，自己却是个不知疲倦的人。

秋收时节的庄稼人最关心的是天气，最怕的是风雨。村里的高音喇叭挂在门前的电线杆上，吱呀呀地唱着样板戏，忙碌的人们听得刺耳。唯独一到天气预报时间，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侧耳细听，人们的表情也随着天气情况而变化着。一旦报告有风雨便慌了手脚，人们最讨厌的是秋雨连绵的天气。有一年秋天一连下了十天细雨，好端端的一院子地瓜干都染上了灰霉，吃了一年苦涩的烂地瓜干。

就这样，农家院里的瓜干晒了一茬又一茬，农家人忙了一年又一年。一直忙了二十多个春秋，我们从少年到青年，又进入了中年。那老院子的秋色依旧。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秋风把农家院吹得彻底变了样。

八十年代初期，父亲带全家一同去了东营，我们成了老院子的主人。我们又省吃俭用在新地基建了新房，从老院子挪到了新院子。正赶上实行分田到户。那几年粮食产量年年攀升，地瓜干逐渐被小麦和玉米所替代，悄悄退出了主粮的地位。

生产队的场院没有了。秋天，玉米和棉花满满地挤进了农家院。秋风一凉，农家人先选一块朝阳的地方，铺上秫秸箔，准备晒棉花。不几天白花花的棉花就铺满了，泛着耀眼的光。接踵而来的，是玉米棒子进了农家院。那些农家主妇们，先动员力所能及的劳力剥玉米。老人们不用动员早已经伺候好了。可孩子们不想干，推脱说晚上做作业，被妈妈用月饼哄着剥玉米并答应给他们讲故事。这时的妈妈们哪有心思讲故事，讲故事的声音早被“哧啦哧啦”的剥玉米声音所覆盖，一会儿就把“天仙配”和“天河配”阴差阳错了。

玉米棒子和瓜干不同，要晾晒时间长，甚至能放到耩完小麦再脱粒。但是一下子这么多玉米进家，往哪里放呢，真愁坏了当家人。剥玉米时预留一层皮，两个棒子系在一块或几十个编在一起。于是金灿灿的玉米搭上了墙头，爬上了屋面，围起了金柱，垒起了金壁，农家院变成了童话里的金银世界。那年父亲带奶奶从东营回老家，一进门奶奶乐得喜笑颜开，望着那满院子的银白色的棉花和金光灿烂的玉米，像《天方夜谭》里阿里巴巴念了“芝麻开门”，迈尔鲁夫跨进“黄金屋”。

可有谁知道这金碧辉煌的农家院，熬去了多少农家人的汗水和艰辛？那时候机械化程度差，庄稼从整地到种管收，全是人工操作。唯一的机械是合作组里的一台195柴油机，抽水浇地，打场脱粒。第二样生产力就是一头牛，耕耘加运输。小麦要浇四遍水，还不一定抗住天灾；棉花的除虫一遍接一遍，还抹不去虫灾；玉米套种追肥灭荒，也躲不过风灾。那一年玉米正扬花授粉一场风暴，全部倒伏，几乎绝产，人们揪心的痛。

这样经历了三十年的洗礼，还是那个小院如今却又变了模样。玉米和小麦从种到收一律机械操作，从地里拉来的玉米是光光的棒槌，摊开晒两天就可脱粒。邻居龙五哥说话风趣，习惯用领袖语录说事。在晒场上晒粮食，见了我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啊，还是毛主席说的好啊：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听得出来，农民的心中洋溢着知足。

小麦和玉米不进家晾晒了，农家院就静谧起来。种上果树，或者开一块朝阳的空地种上一畦菜，种几棵爬蔓的丝瓜或南瓜。老人们稀罕粮食，剥几个玉米系起来挂在门前作为丰收的标本。

这几年我们随儿子到城里居住，小院让给对门超市家的两位老人。两位老人勤快，摆弄的小院生机勃勃。秋天，南院的葡萄架上垂垂连连挂满了绿色的翡翠，紫色的玛瑙；南瓜爬上了南屋房顶，垂下的南瓜一米多长；院子中间的石榴树结了一树的石榴，一个个活像大肚溜圆，开怀大笑的弥勒佛。每次回到家总有一种清新愉悦的感觉。我们在外地居住，老家有人想有人盼，回来时自产的蔬菜水果塞满车箱。

我家的老屋虽然年岁不算长，但被左邻右舍新建的亮光光的农家别墅，显得有些苍老了。这正像奶奶那饱经沧桑的面容，瞅着那满院蓬勃的绿色和累累的硕果，笑成九月的菊花。

作者：肖永明，山东博兴县人，退休中学语文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省市县级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