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有艾香少年时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除了教书之外,最多算半个庄稼把式,娘在家庭中的作用要比父亲大得多。
生产队散工后,娘像绣花一般地打理那几分自留地,起早贪黑的缝补浆洗,纺线织布,还要喂猪喂鸡,印象最深的是去秋后的大洼里打蒿子。
那时秋庄稼已经收割完了,人们就推着独轮小车或担着挑子到洼里打蒿子。
耐盐碱耐贫瘠的蒿子是鲁北这片退海之地荒滩野洼里的望族,一望无际的蒿子一丛丛一簇簇。跟随大人来的孩子们,就玩起了捉迷藏。
砍下的蒿子很快就垛起一座座小山,接下来开始往回运送。车子绑上椤桄,把蒿子一抱一抱的放在独轮车两边,齐了上边的平梁后就一层层的压实,最后用绳子封固。一辆车子就像似一个柴垛,推车人双手握紧车把,肩上挎着襻带,瞅着脚下的路迹迈开步子,很快就汗流浃背。担挑子的就像表演杂技,更需要体能和技术,既要调整好步速,又要跟扁担的上下颤动同频,行进中可以换肩。
无论推车的还是担担的,不像打夯时可以喊“夯歌”助力助兴,大多闷着口,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乡野间的崎岖小路上,推车的、挑担的,一字排成长蛇阵,景致蔚为壮观。
乡下有所谓“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一说,我也能放学后听话地帮着家里干一些打菜浇畦拔草的活儿。我家的车子装不了那么多。我在车前拴一根绳子拉着,娘就不用担心路况,只是把稳车把就行了。在半路小憩时,拿出带的干粮咸菜打尖。娘说:“咱车子小,那就多推几趟。”我们把蒿棵子卸在早已打扫干净的生产队空闲的打谷场上,摊开晾晒,马不停蹄地返回。
八九岁的我,推着空车子在前边跑着,娘紧忙地跟着,一边喊着:“慢点儿,小心绊倒。”现在想来,那时她一定是笑着的,只是我不曾回头看一眼。
天气晴好,只要几天时间,蒿子就彻底干透。人拉了石磙子把蒿子的籽粒碾下来,把压扁了的秸棵用木杈清理到一边堆成一个垛,作为冬季的烧柴,把蒿棵填进灶膛噼啪作响,轻烟中会散发出好闻的气味。
经过碾压,这时的籽和壳已经剥离,如果有风,用簸箕“遛”一下就成了。风把皮壳吹跑,下面是一堆晶亮饱满黑色的籽粒。待木榨油坊开工营业,再把这些籽实送去榨油。以蒿子籽实为原料,用特殊的榨油机榨出来的油,就是乡间人们常说的“苦油”。大约三四斤蒿子籽出一斤油,剩下的油渣干后就成了灰黄的圆盘状蒿子饼,家乡人叫做“麻糁”,大多作为猪的饲料,人也可食。娘说,在生活困难的时候,用高粱米糠等做食物,因缺乏粘度很难做成型,也很难吃,就把蒿子麻糁碾成面后与米糠等掺在一起和成面团,再加上野菜做成饼子、卷子,口感就好了许多。“现在啊,这东西恐怕连猪都不吃了,可在当时真的是救饥养命的好东西。”
蒿籽油有一种苦艾草的味道,需要“沸”一下才可食用。入锅加热,放入萝卜片、馒头片炸一会儿,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清香,用其炒菜或拌凉菜最出味儿。苦油馃子味道也很独特,可与香油馃子媲美。只可惜,传统木榨工艺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就大都失传了。
蒿子“麻糁”的另一个重要用途是作粘合剂,是农村做鞋粘合布料的最佳原料。
先将麻糁碾碎加适量温水调成浆,将菜板或门板横放,刷上一层麻糁浆,将收集来的大小形状不同的布头布片均匀拼接贴在上面,再刷上一层浆,再贴一层布,如是操作粘合五六层,就可以整体将菜板或门板拿到太阳下晒了,几天后布层中的麻糁完全脱水板结,一大张布板就整块揭下,这整个过程故乡间称作“打夹子”。
整张揭下的夹子,用纸做的鞋帮或鞋底样子敷在上面,剪成鞋帮、鞋底的毛料,再经过缝纫、纳连的几道工序,一双双千层底布鞋就诞生了。
记忆中,打夹子在深秋,做鞋子大多在冬季农闲时节。家里人口多,打夹子做鞋就成了娘的必修课。娘做的松紧口布鞋穿着舒适,耐穿好看。娘花眼后就干不了这细致活儿了,我把只穿了几次的一双布鞋收起来,每年六月拿出来晒晒。在搬新家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心里一直很失落。
由于“麻糁”的粘合,中国世俗社会的千层底布鞋得以一路走到了20世纪末,服务了祖辈千百年的行走生活。随后塑料、橡胶、泡沫、皮革大行其道,“打夹子”做鞋的纯民间手工艺被新技术完全替代,湮没在现代工业化的尘烟里。
如此想来,蒿子的开发利用,是祖先聪明才智里最土气也最具有底气的一个了。
有一年深秋,天已经很冷了。放学后,我跟伙伴们去打谷场爬到蒿子秸秆垛上玩,就看到蒿子垛跟脚下蜷曲睡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女人。被惊醒过来的她,直愣愣地发呆,浑身发抖。“打谷场有一个女疯子”的信息很快传遍村子。
后来,一个家庭成分是富农的老寡妇把疯子领到家去,让她跟了自己“光棍”大龄独子。洗漱后的疯子很是好看,就像画上的仙女。我们孩子们经常去看她,问她话,她只是发呆,并不言语。随后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少,人也灵动起来。瘦弱的她发起福来,来年夏末产一男婴,唤作“蒿娃”。常见她抱了婴儿在夕阳中走到村口,那么久久地看着远方。
孩子一周岁后,那疯子失踪了。据说,她是因为那一场运动家破人亡,相恋多年的男友也提出分手,各种忧愤交集而致精神出现问题。她也不知道怎么从那个几百里路远的省会城市一路流浪乞讨到鲁北的这个村子。
她的男人抱着孩子几次去女人说的城市寻人,终是无果,此后他再也未娶,尽管其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在那瓜菜半年粮的年代,生在农村乡下的孩子跟着父母在田间地头长大,耳濡目染,打小就认得清野地里的几百种花草树木。有一种植物,初长期幼嫩时一个名字,且可食可药,长成就换做别的称呼,不像其他从一而终。它就是农谚所云的“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之中的茵陈蒿,也即是籽实可榨苦油的遍地可见的蒿子。
此谚的意思是说,茵陈应在春天采收作药材,到了五六月就不能入药了,只能当柴火烧。
每年春节刚过,冰雪尚未消尽,在蒿子老棵的根部就生出一簇簇绿茸茸的嫩芽,上年散落地面被鸟雀觅食拉下的蒿子籽也会拱出一片片新翠。初生的蒿子是柔柔的绿绿的,叶子蜷曲,长大后就变成悦目的鹅黄,在寂廖的荒滩上展现它别具一格的风情韵致。
说起茵陈,一般人可能不太知道,但提到蒿子、白蒿,恐怕大都知晓。茵陈为多年生植物,又名因陈。《本草拾遗》上讲:“此虽蒿类,经冬不死,更因旧苗而生,故而因陈,后加蒿字耳。”因此茵陈又名茵陈蒿,药用处方又名“绵茵陈”。《本草纲目》载:“茵陈,昔人多莳为蔬。”少时一度成为饭桌上的常客。稼轩有诗“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此时,也是采摘荠菜、茵陈的最佳时节。娘是个极有天赋的大厨,能把平淡无奇就地取材的各种野菜做成令人垂涎的美味。她把采摘回的茵陈嫩苗,入沸水焯过,清水漂洗后凉拌、炒食,或炸食、包水饺、做汤,都味道独美。
念过两个冬季私塾的祖父常引用《名贤集》《三字经》中的言论教导我。“三月茵陈四月蒿”的谚语,最初就是从他口中得知,同时他还讲了一个有关这句话由来的传说故事。
东汉末年,战乱天灾,瘟疫流行,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有年初春,华佗收治了一位病人。她骨瘦如柴,面似妆金,两眼杏黄,腹涨呕恶。华佗对她得的“瘟黄病”(就是今天所说的肝炎,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也没有特效疗法。华佗给她开了药方,让她回家调理调理,或许能延长寿命,他也没有把握。
两个月后,这位女人来致谢华佗治好了她的病。华佗见她气色正常,身体健壮,非常惊诧,就问她平常都吃了些什么。
女人说:“先生也晓得闹饥荒,哪有什么可食之物。照先生的方子抓了几服药后,再也无钱买药,就采了遍地都是的野蒿当饭吃。”
华佗恍然大悟,“原来野蒿可以治疗瘟黄病。”从此以后,华佗每每遇到生瘟黄病的人,就告诉他们去采野蒿吃。可有的人吃了就见好,有的人吃了却不见好,华佗很是不解和困惑。“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缘故吗?”他通过走访病人,知道他们采野蒿的时间存在差异。吃了三月间采的蒿,病人个个见好;吃了四月以后采的蒿,病人都不见好转。
他通过细心观察发现,原来野生的蒿在初春刚发芽到三月间,呈暗绿灰色,四月以后呈翠绿青色。瘟黄病人凡是吃了这种颜色发灰的灰蒿就有效,吃了翠绿发青的青蒿就无效。这说明在清明前后二三月间采摘的这种灰蒿,才对治疗瘟黄病有疗效。为便于区别和老百姓识记,华佗就给这种能治瘟黄病的灰蒿另外起了一个名字——“茵陈”,以区别于“青蒿”,并编了一句顺口溜“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
如作深思,这不仅仅是一句谚语,也是一句哲理吧,什么事都得有个时辰啊!
年龄大些,读到《诗·小雅·鹿鸣》中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入诗后的蒿草仿佛陡增几分神韵,我也对这个最普通常见的野生植物增添了许多感情,偶尔回乡,就喜欢去野外走走。蒿子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气,掺杂些苦苦的辣辣的味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居然不喜欢这种仿佛艾香的味道。置身密密的蒿丛中,顿觉神清气爽,有说不出的惬意充盈身心。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人,生于天地之间,被自然所眷顾,四时有序,人与自然原本和谐,生态原本平衡。大自然向我们奉献了食物、医药,可浅薄的世人又有谁感念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呢?即使是最最普通的蒿子,尚且奉献出全身,滋养着这一方水土上的这一方人。而部分人的贪婪成性,把一味索取的血腥魔爪伸向大地母亲的肚腹,又焉如蒿草?
遍地茵陈杨柳风,秋雁南归满眼蒿。至今,那一句简简单单的在鲁冀大地上流传已久的民谚仍能让我有所触动,只因它挥之不去的乡土气息散发出的淡淡艾香。
作者:马士明,山东无棣人。文字见于《国土资源导报》《中国枣业报》《山东就业》等报刊,作品曾获“滨州好新闻奖”,散文入选2014年2015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