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故乡的人
三十多年前,一个滴水成冰的腊月凌晨,只有三斤重的我,在母亲一天一夜的分娩阵痛后,发出病猫一般的哭声。从此,我便在故乡的怀抱里,感知春夏秋冬的冷暖。在不同的炊烟里,闻着五谷杂粮的味道儿。也在不同的田间和野菜、动物们玩耍。
故乡,给了我豁然开朗的天空、广袤丰盈的童年。在渐行渐远的日子里,我无法把居住已久的他乡放在心头,因为故乡已经融进了我的生命里。
我是在胡同里一声声“赊-小-鸡-来-嗬”的吆喝声中感知春天的。外乡来的男人,车子后架上绑着硕大的竹匾,一片毛茸茸的小鸡挤在里面。妇女们提着篮子跑出来,挑选活泼健康的鸡仔。贩小鸡的汉子,蹲在一旁吸烟,乐呵呵看着这群妇女,并寻思到了秋天如何快速收上钱。
我母亲每年春天都要赊几十只小鸡,养在纸箱里,泡了小米喂养它们。春天,我总是在小鸡的啾啾声中入眠。等它们长大一些,就不再喂粮食,而是喂拌了麦麸的野菜。
不上学的时候,我整天到地里挖野菜,荠菜,马笕菜,婆婆丁,麻曲菜,地肤子。整个田野里,没有我不认识的野菜。很多次,我碰到了蛇、刺猬、田鼠。常有褐色的蛇昂起头,吐着信子和我对峙,我晃晃手中的镰刀,它便败下阵去,扭动着身子快速地游走了。刺猬和田鼠很是小胆儿,看到人远远地绕道而行,我便对它们很有好感。不同于现在,田野里的动物,不仅不会让我尖叫,反而很是亲切,尽管我不知道这种亲切丢失在何时。
我在鸡舍旁经常见到黄鼠狼。它们瘦长的身子灵巧地穿过墙洞,潜进鸡舍,偷鸡或偷鸡蛋。黄鼠狼洗劫后的鸡舍鲜血淋漓,鸡毛遍地。为对付黄鼠狼,乡亲们夜晚把鸡赶进柳编的大鸡笼里,顶上压上石头,想着这次黄鼠狼没法了。但我家一只刚刚下蛋的母鸡还是被黄鼠狼拧掉了头,悲惨地死在鸡笼里。母亲又心疼又悲愤,咒骂着黄鼠狼的祖宗八代。她在鸡舍四周埋了很多夹子,却始终没有一只黄鼠狼中过圈套。
暑假里,我每天都要到坡里给黄牛打草。在雨季闷热的玉米地里或高粱地里,草长得没过膝盖。玉米还没有结出果实,高粱也没有吐穗,热草已经结出了种子。草知道自己卑微,长得争分夺秒。我用镰刀割,每割下一把,都有青色的液汁溅到我的小腿,那该是草的“血液”吧。傍晚收工,母亲和我把青草抱到牛车上。一个下午,我们已经打了整整一车厢。我躺在草垛上,更多的草的血液把我的衣衫和皮肤染成绿色。天黑下来,天穹上数不清的星星闪闪烁烁。那时候,我的视力很好,空气的质量也很好。
一条长长的银河流在天上,河边三颗很亮的星,是牛郎挑着他的两个孩子。这都是小时候奶奶讲给我的。奶奶还说,银河是王母娘娘摘下头上的簪子划下的,牛郎披着老黄牛的皮飞上了天。河那边翘首的织女呢?我从没找到过。即便我再次返乡,也没有找到属于织女的那颗星。此时的乡村,也是不太可能看到星星了。
黄牛不紧不慢地走着,它总是很沉得住气,四只蹄子噗噗拍着泥土路。将近村口,若有若无的炊烟飘过来。夏天的晚上,人们把天井当成厨房,在天井里盘了小小的灶台,煮粥烧菜。没有烟囱的过滤,炊烟从灶膛直冲出来,烟离地很近,散得也很远。烧的棉花柴、玉米瓤、树的枯枝,乡下的炊烟里有草木的温柔和清香,是和农人们气质很默契的味道儿。蚊子被这一阵炊烟赶跑,人和牲畜在这安详的时光里,高兴地吃着各自的饭。一天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一个夏天的日子也这么过去。
待到秋风转凉,原先晾晒青草的台子便用来晾晒棉花。白棉絮被太阳晒得松松软软,我总是躺上去,躺在大地的怀里,望着天空的白云出神,我想的是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成熟的玉米棒子,被人们运到房顶上晾晒,要到冬天农闲时才运下来,搓下玉米粒,推磨,和面,变成鏊子里的饼子窝头。高粱穗子扎成捆,我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用棒槌不断捶打,用簸箕高高扬起,借助风的力量,分开粮食和糠皮。高粱主要是用来换酒,街上的酿酒坊一到秋天就开始收高粱,辛辣、粗糙的酒气飘满整个村庄。我一直以为高粱酒是最廉价低劣的白酒,后来才知道只有高粱才能酿出最优质的白酒,不同的是酿酒人的手艺和心境。
霜冻前,菜园里的大白菜,青萝卜被起运回家。品相好的白菜和萝卜,藏到地窖里,留待冬天食用。没裹心的白菜披挂在晾衣绳上,制成过冬的干菜。小些的青萝卜,切成一片片的,用线穿起来,挂在墙上,晒成萝卜干,或是洗净了,用盐腌起来。晒干菜和腌菜是妇女们在秋后的一项重要工作,倘若冬天没有干菜包子,或喝粥没有咸萝卜条陪伴,失职的主妇便会落全家人的埋怨。
下雪了,枝头绛红的柿子还没有摘下来,第一场雪就到了。雪让故乡白发苍苍,慈眉善目。农人们收起农具,躲在屋子里安详过冬。许多年的农事经验,他们已经在一岁一枯荣的田间洞悉了生命的奥秘,知道什么时间劳作,什么时间休养。
妇女们取出地窖里的白菜萝卜,炖白菜的铁锅在炉子上咕咕冒着热气,白菜萝卜的香气让冬天更加素净。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鱼和肉的香气才会从炉子上飘散出来,炸咸鱼的味道儿飘满整个村子。浅海里的刀鱼、鲅鱼、梭鱼,冻得硬邦邦的,以并不贵的价格买回来,成为过年家家必备的美味。故乡临近渤海湾,但我从没见过故乡的海,从村子到海边还有很远的路,况且那滩涂也没有坚硬的海岸线和银色的沙滩,只有难以下脚的烂泥和一望无尽的芦苇。我只有在饮食上,在节日里吃到的咸鱼、虾酱和虾皮里,才会感到海近在身边。
故乡仍然是世代务农的故乡,虽然以海货作为旧一年临终的宣告,或新一年开始的庆典。
然后呢,然后又是二月开河,雷动惊蛰。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农人们把二十四节气镌刻进脸上的皱纹里。这其间,有很多年轻人离开故乡来到城市,带着故乡的淳朴和笨拙,带着看得见、看不见的烙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陌生的跌跌撞撞的生活。
在因为远离土地而远离农事和节气的城市里,我常常迷茫,看不到未来也找不到来处。对于城市,我是一个笨拙的外来人,带着乡下人可笑的思维方式,无法变得聪明且圆滑。对于故乡,我已经是一个过客,土地,丛林,池塘,庄稼,曾经属于我的,现在只有两手空空,一袭孤影。
或许,沧海桑田里,不变的是土地,变化的只是人生吧......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