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且涟猗 || 诗意地行走(1)
清 且 涟 猗
风 流 著
回 眸
诗意地行走
我出生于汶河平原腹地一个普通的村庄。这里恰好是远近闻名的“汶阳田”边缘,水土皆差,而往南往西都是土肥水丰的沃野。“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这段歌词,可以说是我儿时故乡的真实写照。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次大雨过后,田野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层盐碱。放眼一马平川,最近的土山和大人常挂在嘴边上的一条大河,距离我们也一二十里。在一个幼儿眼里,那是多么地遥不可及!
我问过大人,后来也看过族谱,上查五代都没有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母亲不识字,父亲只读过一年多私塾。他们都是典型的农民。姐弟六人中,只有我一人上到了大学,而且读了中文系。毕业后,教了几年书,然后到乡党委写材料,前几年进了城,至今还是天天和文字打交道。白天忙公文,夜里练文学。妻子就常嗔我废寝忘食。
猛抬头,天已正午。虽然我撒播的种子,目前还是待长的青苗,但我不惑之年的思绪,还是常常去抚慰那些挥洒出去的汗珠儿。没有温婉细润的富春江水陶冶性情,没有文曲星的祖上留下缪斯基因,童年又处于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一样极度匮乏的困难年代,连我自己都纳闷:凭什么迷恋上了文学?
涝洼地里不乏河沟。村子就夹在两条河沟之间。我的梦,就一直悬浮在河边沟畔,追逐着流水……
一
启蒙教育里肯定没有唐诗,但有小鬼儿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武松打虎杀嫂的故事,当然也有母亲哼唱的眠歌和教过的童谣,哥哥们还拉过能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这些,都如同夜空中的星星,虽然已经遥远,但依然清晰地眨着眼睛,和蔼地注视着我。我忘记了抬头时,它们也不怨我。不管我什么时候想起它们,看到的总是它们那和蔼不变的目光。这些目光,诱惑着我进了学堂。
我是顺了贴在村子西边的小河沟(我们称西湾崖),到北头的关帝庙去读小学的。几度柳笛鸣春,西湾崖仍不改波。像样儿点的“鱼食儿”,应该是“施大个子”老师讲的故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学校开始步入正轨,但没有升学压力,所以功课并不紧张。施老师便给我们开“政治课”,专讲故事。施老师个子有一米八吧,四十来岁年纪,手指粗硬,颇似教杆,而且爱敲调皮学生的光头,上课更严厉,所以在二三年级小学生眼里,越发高大威严,我们背后就悄悄叫他“施大个子”。只有在讲故事的时候,他才显出可爱的一面来。他坐在土坯垒就的讲桌后面,先卷上一支“喇叭筒”旱烟,用舌尖一舔卷纸的尾巴,粘住,然后将细小的一头空纸咬去,吐掉,再掐掉粗头的纸捻子,用嘴唇含住,这才掏出带火石的汽油打火机,点着,“吧嗒”两下后,深吸一口,嘴里、鼻孔里就同时呼出几缕长长的烟雾来。讲台下几十双盼望的眼睛,急切地等着他问“上次讲到哪里了”。他的故事都来自当时走红的一些电影或小说,像《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黎明的河边》,等等,不知道他在哪里看到的。当时,这些书籍难找,电影得一两个月才到村里来露天演上一场。他的故事很能吊我们的胃口。那次讲到杨晓冬被捕入狱,就放了麦假。开学后,才又续上茬儿。这半个多月的麦假,显得是那样的漫长,每天我都为杨晓冬的生死担着忧。再有听故事的机会,是升入初中以后。那时学校刚刚实行“全日制”,教语文的李老师撇着腔(用普通话)教我们读课文,用方言给我们讲故事。他讲的故事不多,只是《三国演义》片断,从《出师表》蔓延开来。但我们记住了刘备三顾茅庐,记住了长坂坡上的赵子龙,记住了火烧连营七百里的青年才俊陆逊。
乡村的夜晚格外宁静。没见过电灯,油灯的火苗总是调到最小,不学习、不做工,就干脆摸黑。夜色里,便充满了街上孩子们的嬉闹,惹得远近的大狗小狗叫个不停。邻居家的军叔有几个晚上来了兴致,拿了一个牛角,坐在街心生产队队部门前,敲着牛角打着鼓点,背诵学过的课文:“三字经,胡乱言,我们必须很批判……”还有一些说唱艺人,在农闲时节来填补夜的空白。有一次也是在队部前的空地上,就来了一位敲羊皮鼓的老太太,嘭嘭嘭地敲过一阵之后,沙哑的嗓子便开了腔:“上场来——,背过了毛主席语录一段儿……”另一次是在邻村,师徒二人,师傅连拉带唱,徒弟只管拉弦,不知是二胡还是板胡。他们说的是“才子佳人”故事,里面有个丫环叫“张排风”。大伙就说记得《杨家将》里有个“杨排风”,不是一个人儿。师傅唱一段,说一段,说到要紧处,将弦一刹,明晚继续。没有表,也不知到了几点。人们这才哈欠连连地散去。角落里,有人刚刚撒完憋了一晚的一泡长尿,在寒气中打了个颤。
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是看电影,演的大多数是弘扬革命英雄主义的战斗故事片,全村几乎倾巢而出,只留下老弱者在家守门。一两个月来一次,太少了,明晚便到邻村再看一遍。有时连跑几个晚上,步行四五里,“百看不厌”。这样下来,看的影片还真不少,先是《地道战》、《地雷战》、《上甘岭》、《奇袭白虎团》、《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大闹天宫》、《龙江颂》、《海港》、《青松岭》、《朝阳沟》等,后来又添了《生死牌》、《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永不消逝的电波》、《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七嘴八舌、支离破碎、不厌其烦地复述着这些影片的内容,模仿着里面的腔调,一直谈论到演电影的下次再来。我看的第一部影片,好像是舞剧《红色娘子军》。那时刚记事儿,只见银幕上一个尖脚点地的红军女战士,在一个白圆圈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出那个“月亮地儿”。我正纳闷儿时,眼睛就朦胧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乡里乡亲自编自演的“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还有地方剧《红嫂》等,也是一大乐趣。每近年关,各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开始排练节目。从大年初四开始,每天夜里,在临时搭起的戏台上方,点上两个吊着的汽灯,一直演到正月十五。
后来生活好转,许多人家买了收音机,恰好,刘兰芳出场了。她的评书《岳飞传》、《杨家将》轰动一时。傍晚首播时,劳力都早早收了工,围在一起屏息倾听;白天重播时,又将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放到盖屋的脚手架旁。后来有资料说,那段时间连犯罪的都少,坏人也去听评书了,应该给刘兰芳颁一个什么奖。我那时在邻村读书,晚上不用上自习,所以基本上把这两个评书都听全了,有许多地方听了还不止一遍。它里面关于环境的描写,故事的叙述,人物的刻画,感情的抒发,悬念的设置,特别是刘兰芳那抑扬顿挫、流利娴熟、干脆利落、铿锵有力的语言表达,都给我以深深的影响。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来了地质勘探队。盐碱地下面可能有盐。后来真的打了盐井,现在正在建矿。薄地生金,我为家乡高兴。这里只说当时的事儿。地质队员的生活很苦,到处漂泊,居无定所。村里便动员家家户户都腾出一间空房,安顿他们。村子的西南头,我二哥家的前邻,是书记家的一处新房,做了队部。地质队自己发电,承担钻探任务的高大的铁架子就矗立在村西,上下挂满了电灯。一到晚上,雪亮的灯光,照遍了大半个村庄。最吸引人的还是队部的那台黑白电视机。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见的新鲜玩艺儿。地质队员也不吝啬,每到夜晚就抬出来,放到大门口的西湾崖边,免费让村民观看。有带座位的,更多的是站着,黑压压一大群人,不比露天电影场上的少。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夺冠的中国女排,看到了《悲惨世界》中的市长冉阿让(当时我们听成是“让啊让”),也看到了《白莲花》中的女主角纵马跳崖的壮举。那个“慢镜头”重放了好几次。四哥对我说,这正是红军战士的精神所在。十年后,黑白电视机在农村普及开来,继而又有了彩电,但感觉却没有了当初的味道。
写到这里,倒又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对我“诗意地行走”颇有影响的二哥。二哥敲锣、打鼓、吹笛子、吹唢呐、拉二胡,都会。大年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戏时,他掌鼓板。我听人说,这是乐队的总指挥。可惜,二哥忙于生计,我又倾向于读书,这一招,我便没学到。二哥的字写得好,他曾在过年时,裁了红纸,用白粉笔写上毛主席诗词,贴在堂屋的西墙上:“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还有一首:“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一诗一词,并肩而立。笔画描的也是毛体,尤其是落款,那个“毛”字,草书写来,当时我以为是个“6”。黑暗的屋子便灿然一亮。二哥有个塑料皮的笔记本,上面记过“相见时难别亦难”。命途多舛,二哥始终行走在泥土上,虽也曾开过芳香的小花,但终没结出艺术的果来。
引领我的行走的,还有几次著名的演讲。先是坐着轮椅的张海迪,接着是演讲大师李燕杰,他们的演讲在当时都轰动全国,我在电视里看了,至今难忘。后来,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从老山前线胜利归来的英模代表也纷纷到校园来作报告。那些战争与和平的故事,磨难与幸福的感悟,个人与家国的关系,都被他们阐发得感人泪下。同时,我增加了人生思考,也知道了演讲是怎么回事儿。
岁月,如河沟的流水,悠悠流着。这些长在河边的故事,也随波逐流,不停地向远方闯荡。诗意的旅行,便开始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山东肥城人,肥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工作室主任科员。文史学者、业余作家。1967年4月生于泰山西南、汶水之阳东军寨村。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由乡镇中学语文教师转任乡(镇)党委宣传干事、党委秘书、党政办公室主任,后调市优化办(纠风办),再调市政协。曾任肥城市左丘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系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研究员,泰安市重点社科课题负责人,肥城地方志特约研究员。个人业绩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肥城年鉴(2018)》《边院文化》和新编《边院镇志》以及肥城市情网等,在新浪网建有个人博客(风流的博客)。斋名泰山西麓一鹤轩。
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词,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泰安日报》《泰山学院报》等,入多部文选。出版散文集《清且涟猗》《甲午书简》。2017年1月,《甲午书简》荣获泰安市人民政府最高文艺奖“第三届泰安市文学艺术奖”三等奖。
主要学术研究方向:左丘明文化和肥城历史文化。主编、合编(副主编)、参编和策划文学、历史、文化、教育、党建、史志等各类图书20多部(正式出版11部,将出2部);创办左丘明研究唯一专门杂志《左丘明文化》(省内部刊号),主编(执行)8期;在省级和泰安市级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消息与通讯百余篇。多次荣获省市以上文学奖、新闻奖、社科奖。2016年4月家庭荣获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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