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调,一场谈笑(二)

文/沉吟先生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前223年,秦灭楚。前206年,秦亡。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灭秦的,有一个英雄,一个流氓。英雄是项羽,流氓是刘邦。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两汉时期,政治相对稳定,经济空前发展,文化也得到了相应的繁荣。但由于独尊儒术,把诗歌发展限制在了儒家政治和伦理道德之内,诗歌的功能也被规范为人伦教化、美刺讽喻,结果是“辞赋竞爽,而吟咏靡闻”(钟嵘《诗品序》)。

但就在诗坛一片沉寂之时,偏偏是所谓不读书的一个英雄,一个流氓,还有流氓的后代,留下了一些颇有特色的抒情短章。

项羽的《垓下歌》、刘邦的《大风歌》(又称《三侯之章》),一个是英雄末路的长叹,一个是无赖衣锦还乡的感慨。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汉武帝刘彻的棺材板压都压不住了: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辞》)

大河向东流,刘邦有,项羽有,刘彻也有,你有我有全都有。

但是只凭这几首诗,毕竟代表不了汉代诗歌的主流。

代表汉代诗歌主要成就的是乐府民歌

前面说了,春秋中叶以后,“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周王朝指派收集民间诗歌的专人连工资都领不到了。但汉代经济发展,武帝时又重新拨款,将饿得几乎断气的宣传部又养了起来。

这个宣传部就是乐府,是汉王朝的音乐机关。汉代民歌,由乐府采集后配上乐曲歌唱,入乐的歌词便是乐府诗。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由乐府采集来的诗歌数量其实是不少的,地域也很广,但大多散失而不传。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大概只有六七十篇,大多为东汉时期的作品。

数量不够,特色来凑。数量虽然不多,但架不住我们有特色啊。这个特色,一是体现在题材上,已经不为儒家诗教所束缚,取材较为广泛。《东门行》、《陌上桑》、《妇病行》、《孤儿行》等等,其取材无一不是前所未有的。其二是从诗歌形式上来看,汉乐府突破了《诗经》四言为主的格局,以五言、七言、杂言来表情达意,社会容量大大增强,节奏也更丰富多变。其三就是这些“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的汉乐府诗,在运用简洁凝练、口语化的语言叙事和描绘人物方面,相对《诗经》而言,更加细致生动。以人物的对话、活动来展现其内心世界和情绪的变化,也是《诗经》所不及的。

中国的诗歌发展,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抒情的路子,而不像其他民族由叙事诗肇始发端。从《诗经》到《楚辞》,我们虽然已可看到某些具有叙事成分的作品,如《国风》中的《氓》、《谷风》、屈原《九歌·国殇》等,但主要还是抒情形式,缺乏完整的人物和情节。而汉乐府不同,摸着石头过河,摸出了一条新路子。

在这方面,绕不过的是《孔雀东南飞》

全诗“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长诗也。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古诗源》卷四,沈德潜按语)。

这首前所未有的长篇叙事诗,情节曲折,故事性极强,人物形象鲜明,极富艺术感染力。翻译过来,是不是一篇很好的小说?而这个时期,中国的小说还远未真正诞生,如果佚名的《燕丹子》可以算是最早的小说(直到《隋书·经籍志》中才最早提及,所以其作于汉初或汉以前的说法只能存疑,我们暂且采信它是汉代作品),那么翻译过来的《孔雀东南飞》也足以与《燕丹子》媲美。而《孔雀东南飞》文字的漂亮,却又甩开《燕丹子》十七八条街了。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

就问你服不服?不服请自挂东南枝。

从此,中国的叙事诗已臻成熟。

而真正标志着五言诗成熟的,却是《古诗十九首》

国人感性,最能带给我们心灵冲击的,永远是发自肺腑,与我们内心最敏感最脆弱部分频率一致,引起共振的动人情愫。“诗者,吟咏情性也”(严羽《沧浪诗话》)。

东汉末年,随着国势的衰微,定于一尊的儒学已经逐渐失去对人们思想行为的约束力,古诗的作者追求实现人生价值的主体意识增强,表现在诗歌创作中就是抒发身处乱世的苦闷哀伤,以及由此产生的朝不虑夕、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思绪,真挚而深沉,《古诗十九首》应运而生。

《古诗十九首》最早见于昭明太子《文选》,汉代文人在学习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创作了不少五言诗,大部分作者及题目均已失传。萧统精心筛选,挑出十九首,题为《古诗十九首》,虽非出于一人之手,但应是同一时代的产物(写到这里,想起几年前,听说有人编了《新诗十九首》,我觉得上帝应该发笑了)。

十九首承载的是中下层文人对人生中某些最动人、最真切的体验的概括,对生命和生活强烈的欲求和留恋。虽各自独立成篇,但又围绕一个共同的主题,即人生苦短、现实坎坷、游子飘零、思妇悲愁……

艺术表现上,有的含蓄婉转,余韵悠长;有的沉郁悲怆,哀怨感人;有的慷慨激扬,淋漓尽致;有的寓情于景,渲染衬托……却又各臻其妙。这些“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古诗镜》)的古诗,“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谢榛《四溟诗话》)。可以这样说,“五言之冠冕”的《古诗十九首》,是建安文学的先声。

直接上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俱,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尽,特故推十九首以为至极。”(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

王国维说:“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清真先生遗事》)。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能言而又言得尽,就问你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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