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水鬼
【往期回读】
水 鬼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友情提示】在本号聊天窗口回复数字11,可阅读《花善祥作品集》。
杨树庄上的水鬼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他的真实姓名人们早已遗忘。
水鬼的身材堪称魔鬼身材。虽是个男子汉,除了脸上有稀疏的胡须而外,几乎找不到男人的第二特征。他腿长,双臂长,身腰不过二尺,头发像冬天的茅草散披在头上。远远地看上去,他活像一根芦苇。
庄稼活儿,不论哪一样水鬼都拿不出手;然而,他的水性出奇的好,与《水浒》中的浪里白条相比不分上下。据老一辈人说,水鬼的祖辈是玩大船的,穿江过海斗风浪,没有水上功夫,这碗饭怎么吃?
杨树庄有一条大河叫“八人港”,行船过“八人港”时都胆战心惊,因为那条河里曾淹死过八个人。水鬼有一次与人打赌,手抱衣裤举过头顶,“踩水”游过“八人港”,看得人目瞪口呆。小伙子杨二狗不服气:“水鬼,你能一个猛子扎过‘八人港’吗?”水鬼眯着眼睛不屑一顾。“不敢了吧?你若一个猛子扎过‘八人港’,我输你两斤肉!”在场年纪大的都劝阻两人不要打赌,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即使水性较好的人要想游过“八人港”也非易事,扎猛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为了两斤肉丢了性命,岂不傻到家了?杨二狗是个“洋猪头”,见人劝更加来劲:“大家称你为水鬼,我看你是哄鬼。有种的跟我赌。不赌,从今以后你就叫哄鬼!”水鬼稍迟疑一下,随即朝杨二狗伸出巴掌。杨二狗毫不犹豫地也伸出巴掌,猛拍了水鬼的巴掌。然后,水鬼朝杨二狗怪怪地一笑,快速脱去衣裤,剩下一条短裤头,伸伸胳膊踢踢腿,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鱼跃扎入河中。在场观看的人都屏住呼吸,大气不出,半张着嘴,两眼死死盯着河面。河面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那浮萍随风荡漾。杨大爷指着杨二狗的鼻子:“你这个楞头青,吃饱撑的,打什么死人赌?这下要闯大祸了,你要冲家啦!”说罢,双脚直跺地。杨二狗此时方才知道闯祸了,讷讷地说:“是水鬼先伸出巴掌的。”先前的豪气早没了,他在推卸责任。人们想不出什么方法,放开喉咙对着“八人港”齐声拼命地喊:“水鬼——水鬼——水鬼!”河面波澜不惊,只有那浮萍随风荡漾。人们忘记了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十天半个月似的,内心万分焦灼。就在人们感到绝望,连杨二狗也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时,有声音传来:“两斤肉,两——斤——肉噢!”人们循声望去,隐隐绰绰看到了河对岸水鬼的身影。
从那之后,杨树庄上再也没人敢和水鬼打赌。水鬼的名声更大,传得更远。
生产队里常常用大船去南京收大粪回来垩田。每次出船,都是水鬼当舵手。过江时,遇有大风大浪,水鬼一手掌舵,一手抓“脚绳”(船帆的绳子),镇静自若。掌舵把握行船方向,脚绳控制帆篷的开合。风浪再大,水流再湍急,只要牢牢把稳舵,控制好脚绳,船就不会翻。不少船在江心翻了,都是因为舵手技术不娴熟所致。水鬼出船数十次从未失过手。邻庄人出船,也常常请水鬼当老大掌舵。
水鬼单身一人。俗话说:“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水鬼说,他的祖辈最终都死在江河,因此,水鬼的父母卖掉大船,到杨树庄落脚,希望儿孙不再吃水上饭,靠种田谋生倒也安逸。水鬼从小就不喜欢做庄稼活儿,人又长得像根芦苇,到哪里去讨老婆?好在他并不在意女人,一个人过日子倒也省心。
一年四季,水鬼除了出船就是下河摸鱼摸虾,卖掉大部分换酒喝。水鬼的下酒菜除了鱼虾,更多的是炒鸭蛋。人们不免就相当疑惑了:他家不养鸭,平时又从未见他去队里买过鸭蛋,他的鸭蛋莫非从天上掉下来的?当然,也曾有人怀疑他的鸭蛋是从生产队里鸭棚里偷来的。然而,生产队的鸭棚门锁完好,也从未发现被人偷过的迹象。况且,周边生产队也从未听说过鸭蛋遭人偷过。怀疑归怀疑,没有一点证据,也只好永远怀疑,任何人奈何不了水鬼。水鬼快乐的小酒天天咪,黄澄澄油光光的炒蛋经常吃,人们除了眼红还是眼红。
当年和水鬼打赌的杨红兵(造反后改名的),如今当上了造反司令。当年输给水鬼两斤肉,他倒是硬铮,偷了家中一只老母鸡卖了买肉给水鬼。后被他父亲打了两个大耳光,耳朵被打闭气,失聪十多天。他把这笔账记在水鬼头上。
一九六七年正月的一天,水鬼在睡梦中被五花大绑押到大队部(如今成了造反派司令部)。造反派先审查水鬼的出生。因为水鬼不是杨树庄人,是解放初从兴化迁徙来的。水鬼说他祖上没一亩地,靠一条旧大船谋生。造反派不会听水鬼的话,派人去兴化作了调查。结果正如水果所说。看来水鬼的历史是清白的,无缝可钻。杨卫兵岂肯罢休?他是饭碗里不找茶碗里找,非得找个岔子整整水鬼。杨卫兵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厉声责问水鬼:“水鬼你个坏分子,你家从不养鸭,你也从不买鸭蛋,你常年吃的鸭蛋是从哪儿来的?老实交待,你到底偷了生产队多少鸭蛋?”杨卫兵神气活现,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水鬼连连说道:“我从没有偷过队里一只鸭蛋,我、我、我、我向毛主席发誓!”杨卫兵一伸手给了水鬼两个响亮的耳光,心里骂道:“狗日的水鬼,你让我输了两斤肉,挨了我老子两个耳光,今天也让你尝尝耳光的滋味!”水鬼双手捂住耳朵低声说:“没有偷过,真的没有偷过。”造反派不肯罢休,穷追猛打:“你说你没有偷,但你要交待你吃的鸭蛋是从哪儿来的,难不成是你自己下的蛋?”水鬼底气明显不足,不再分辩,低着头一声不吭。杨卫兵的手下变本加厉,对水鬼施加拳脚。可怜的水鬼,芦苇似的身体哪里吃得消?他连连求饶:“我交待,我交待。”杨卫兵手一挥,示意手下停止殴打:“快老实交待鸭蛋是偷的哪儿的。”水鬼抹去嘴角的血沫,对杨卫兵说:“二狗子,我是水鬼,你是晓得的……”不待水鬼说完,杨卫兵飞起一脚踢得水鬼杀猪似的嚎叫。水鬼被这一脚踢醒了,忙说:“杨司令杨司令,我嘴臭。我老实交待。我是水鬼,你是晓得的,鸭蛋是我扎猛子在河底拾的,真不是偷的。我的眼睛在水里能睁开,河里什么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水鬼说的是事实。生产队里鸭棚都搭在河边,早上鸭子下河觅食时总有几只鸭子把“晏生蛋”下在河里。水鬼下河摸鱼虾时都必到鸭棚旁边的河里拾“晏生蛋”。他进入水中,眼睛一睁,河底什么东西都一目了然。见到鸭蛋,见一个拾一个,全部放在鱼篓子。杨树庄周围生产队鸭棚旁河道他都光顾过,所以鸭蛋源源不断。别人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他的鱼篓里除了鱼虾还有鸭蛋。
“集体饲养的鸭子,鸭蛋不管下在哪儿,都是集体的。你水鬼所拾的鸭蛋从本质上讲都是集体的,你占为私有,就是侵犯集体财产,就是犯罪,就是坏分子。”杨卫兵勒令水鬼把侵占集体的鸭蛋悉数退赔。水鬼家徒四壁,退赔无从谈起。“那好办,”杨卫兵笑了笑,“你把吃下肚子里的鸭蛋吐出来。”这显然是强人所难,逼着活人不撒尿。水鬼被逼无奈,低三下四地说:“我可以写个欠条。”他要求欠杨树庄大队鸭两千只(一年以两百只计算,从一九五八年生产队养鸭至一九六七年已有十年时间),容日后挣工分偿还。杨卫兵可不同意,命令手下人把水鬼倒吊在树口那棵老杨树下,要他把吃下肚的鸭蛋吐出来还给贫下中农。
水鬼被捆着双腿,倒吊着,颈项上还挂着个十多斤重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坏分子水鬼”。水鬼被倒吊着一天,吐尽腹中所有食物,最后尽是一滴滴黄水,那是胆破之后的苦水。杨树庄人虽是十分可怜水鬼,但无人胆敢求情,更没人把水鬼松绑放下来。除了叹息,人们也别无他法。
夜里鸡叫头遍时,杨卫兵的父亲杨大爷溜到老杨树下用刀割断绳子,把水鬼背回家,给水鬼灌了一碗米汤,水鬼从鬼门关活了回来。
一九七零年,杨树庄终于有所平静了。农民仍然下地干活,杨卫兵也结束了他的司令生涯,无可奈何地下地干农活挣工分。
一天,杨卫兵和一个伙伴在“八人港”罱泥。突然,凭空刮起一阵龙卷风,杨卫兵那七吨水泥船在河里直打转,杨卫兵吓得蜷缩在船舱里直打哆嗦,那伙伴抱着一支竹篙跳下河逃命。倏忽间,七吨水泥船翻入河心,杨卫兵落水后拼命呼喊“救命”,双臂拼命舞动,确保整个身子不下沉。
杨卫兵的伙伴凭借一支竹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游到岸边后,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杨二狗掉到河里啦!”庄上人闻声赶到河边。只见杨卫兵那顶黄军棉帽在河中时浮时沉。“快找条船撑过去救人啦!”“哪儿有船?哪儿有船?”“只有下河去救才来得及,晚了二狗子就没命啦!”人们七嘴八舌,焦急万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救人。别说在数九寒冬,即使在夏天,除了水鬼肯定没人能游过“八人港”。然而水鬼眼下骨瘦如柴,即使他身体再棒也不可能下河去救杨二狗。杨二狗差点没把他吊死在老杨树下。任何人也无法开口让水鬼去救杨二狗。
“哎呀没得命啦,二狗子沉下去啦!”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再望望,宽阔的河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浮萍在河面上随风荡漾。人们一时都静寂了,呆呆地望着河面。
“扑通”,一声乍起,人们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水鬼已窜入河中游出几丈远。但见水鬼头闷在水中,快速划着双臂,“嗖嗖”地已到河中心。倏忽,水鬼潜入水底。人们都停止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一分钟,两分钟,“哎呀我的妈呀,水鬼怎么还不冒头?”“这下没得命了,水鬼做了陪死鬼。”“凭水鬼那身体救不了二狗子,他走路还打飘呢。”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刻,水鬼神奇般地拖着二狗子到了河岸边。人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把水鬼和二狗子拖上岸。二狗子双眼紧闭,已没有呼吸。水鬼脸色刷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个壮汉起忙抬起二狗子,准备送到大队卫生室让赤脚医生抢救。水鬼吃力地摆摆手,制止他们:“快快快,快把他放到我肩上。”说罢,水鬼弯下芦苇腰。两个壮汉立马把二狗子放到水鬼肩上。“快,你们扶着跑。”水鬼肩上担着死人一般的二狗子,弯着腰,两个壮汉一边一个扶着水鬼,水鬼快速地向前走去。水鬼不是一直向前走,而是围着一个大圈子来回跑,速度不减。没走上整三圈,二狗子开始吐水了。又跑了一圈,二狗子不吐水了。就在同时,水鬼訇然倒下,说了句“有救了”。人们看到,二狗子已睁开眼睛,轻轻地哼出了声。人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总算活过来了。”再看水鬼,他却双眼不闭,身体已硬梆梆地挺在地上。
水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