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帆 | 锄禾

编者按

只要是你我曾认真参与过的事情,多年之后再次回忆起来都会显得历久弥新,一如作者对自己童年的回忆。当年亲身经历的锄禾,感受到的只有烈日和疲惫,而今天再次回忆起那段日子时,便只剩下了美好和遗憾。

——编辑 花轮君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女儿六岁了,这首诗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当然除了这首以外,还有白日依山尽,或者春眠不觉晓之类。问她锄禾是什么意思,她想啊想啊,歪着脑袋羞怯地摇头,我一点也不怪她,连我都快要忘记锄禾了。

上周末有事回老家,在车上看见咸阳塬上的田野里一片油绿。哦,八月了,又到了锄玉米的时候!在八五年左右,黄昏时候的玉米田和夏夜里天上的繁星成了我永恒的记忆,当然还有热闹的《射雕英雄传》。哈哈,那是最爱啊!

那时的我,虽然只有十岁,我已经能顶上半个劳力帮家里干活了。放暑假的时候,母亲已经把我的活计安排得满满当当:扫地、放羊、割草、浇地、锄地等等,最辛苦的就是锄地。玉米苗长到一尺高的时候,就要开始锄地了,不仅仅是锄去杂草,还有松土的作用,同时要用手拔去多余的玉米苗,虽然我还没有锄把高,但比起割麦来,这确实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了。

八月的清晨是每天当中睡觉的最好时候,凉爽,没有蚊子咬。基本是母亲叫我三四遍我才从凉席上坐起来,迷迷糊糊的穿衣服,是一件破了洞的大两个号的海军条纹短袖,和一条不用系皮带的短裤,还有露出脚大拇哥的布鞋。迷迷糊糊的被在手里塞了把锄头,迷迷糊糊的走出村子。那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向南走了半里路,上到南坡上面,太阳从东面才出了个头,它也像是刚睡醒,摇摇晃晃的照着它周围的瓦楞云,照着扛着锄头挎着担笼的母亲和提水壶的大哥,照着拖拉着锄头睡眼朦胧的我,照着路边野草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到地头了,母亲放下担笼,开始清理地头的杂草,大哥用碎瓦块清理了锄头上粘结的土块,就喊我一起开工了。地头的土因为踩踏地比较多,总是比较硬,说是锄,但我感觉更多是挖。于是就冲大哥发牢骚,“哥!你咋不拿个三爪(有三个铁齿的挖土的工具)或者䦆头,这么挖,把人能憎死(憎是累的意思)”大哥抬头白了我一眼,没吭声,继续用锄头锄开地头的板结。我讨了个没趣,扔了锄头,开始薅苗。有的玉米苗两个三颗挤在一起,甚至一堆五六颗,需要挑选一个较为粗壮的留下,其他的都拔掉。有选择困难症的人干这活绝对头疼,因为有时候,两颗挤在一起的,都差不多高,差不多粗,你到底选择留哪个,拔哪个,绝对够你纠结。拔下的玉米苗不能随便扔,堆成一堆,用担笼提回去就是羊的美味晚餐。地头的几米板结过去后,土地就比较松软了,脱了鞋踩上去,凉凉的,很舒服。

锄地的技术含量不高,是个人拿起锄头两三下就会,锄头抬起来,落到土里,向后一拉就行,当然落的越深,越费力气。我有次偷懒,锄得很浅,这样会比较快,被后面的大哥直接在屁股上踹了一脚,差点来了个狗吃屎。我向母亲告状“妈!我哥踹我呢!”,母亲头都没抬,给了一句,“活该!”哎,多委屈啊!大好的早上,如果在凉席上睡觉是多美的事情,我却要在地里干活。心里那么想着,一不小心就把一棵粗壮的玉米苗连根拔了,大哥眼尖,又给我一脚。其实我知道,那一棵苗,再过两个月就会结一个半尺长,甚至更大的玉米,说不定还会结两个。一棵玉米就是一老碗稠香的玉米糁子,在冬天的早上有一碗红薯玉米糁,配上自家腌制的酸黄菜,那确实是神仙享用的美味啊!想着人不由得开始咽唾沫。

太阳一杆子高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了热意,四周的田野里到处都是锄玉米的人,母亲偶尔抬起头向周围的人打声招呼:“他姨,干早吃了么?”“还么吃,来拿的馍跟茶”,陕西人打招呼,随时都会问:“吃了么?”不论是一天的任何时候。嘴上说着话,锄头却一刻不停地挥动着,我干一会就停一下,回头看看已经锄了多少,往前看看还有多少。要是现在我去锄地,一定趁这个空从裤兜摸出烟来抽,在早上的玉米地,手拄着锄头抽根烟,绝对是超级享受。那时候总是忍不住抱怨:“这么长时间才锄了这么点!”母亲给我打气:“趁凉多锄会,晌午热了咱就回去歇。”我知道她是哄我呢,到中午她肯定会说“日头正好,锄得草,拔得苗,太阳底下就晒死了”,到了下午她又会说“日落西山,越锄越凉快!”虽然明知道她只是给我个安慰,但还是给了我不少动力,也许真的天热就回去了呢。我早都把鞋脱了,那个布鞋,土从破烂的地方钻进去,反倒是磨得脚疼。这块地是我家最长的一块,从这头一眼望不到那头,好在比较窄,只有不到两米宽,三个人在一起会比较挤。大哥建议腰截截儿锄,其实就是和接力棒一样,只是长度比较随意罢了。我锄的很慢,因为锄头块靠近玉米苗的时候我会很小心,老担心把玉米苗也锄了去,碰见杂草或者多的苗,总是感觉用手拔比较安全。母亲锄的很快,锄头在她手上显得特别灵活,根本不用弯腰去用手拔草,母亲一边锄地,一边会和我们兄弟俩说些闲话。比如去年的玉米多少钱一斤,比如我哪个舅舅最近身体又不好,印象最深的是她问我:“你知道你姨妈叫个啥?”我说:“姨妈就叫姨妈啊,咋是叫个啥?”母亲骂我:“你个瓜蛋,你姨妈小名叫蜜蜂,你外爷当年抽大烟,你姨妈才十七就被你外爷卖到了闫家寨啊,一共卖了十担麦子三车花(棉花),你姨妈命苦啊!”母亲说着说着,撩起衣襟擦眼泪。我一边锄地一边听母亲说话,像听故事一样。母亲那时候好像感觉我是个大人了,会给我讲很多的事情,我也听得很有意思。

不知不觉地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我们衣服的后背全都汗湿了。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不说话,锄头和泥土磨擦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额头的汗水会流到眼睛里蛰的眼睛疼,也会落在光滑的锄把上,然后掉在泥土里,我能感觉到汗水在脖颈、后背上滑过。这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任何人也只有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才能真切地体会“汗滴禾下土”的意味。田野里是有野风的,一阵一阵,躲在房子里老感觉太阳下面晒得很,但是那一阵一阵的野风,让那种热也打了大大的折扣,我手上被锄把磨了三个水泡,右手两个,左手一个,而且三个水泡先后都破了,被汗水磨的生疼,两个胳膊也很酸,我锄得越来越慢了。“妈!这会要下场雨多好,一会儿就凉快了。”后半句我没说,一下雨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回家了。母亲还是没抬头,“说你瓜,你还懒,这会一下雨,锄的草就都活了,今天早上就算白干了!”哦!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往前锄几米就回头看看我的战况,总感觉已经锄了很多了,但前面的距离好像还没有缩短。大哥在前面一声不吭地锄着,虽然他只比我大两岁,但已经完全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在田地劳作,关于任何的农活都干得又快又好,父亲经常说我要是有大哥一半能干他就省心了。我冲着前面大哥的背影喊:“哥!你慢点些,我都弄不动了,要不咱俩把锄换下。”我感觉大哥锄得快估计和他的锄头有关系,看他的锄头,亮得都能照见人影,我的锄头锈迹斑斑的。大哥直接无视我的喊叫。母亲笑了一下说:“就是给你个金锄,你也锄不快。”她知道我不停地向前向后的张望,也很明白我的意思,说:“锄过的就锄过了,没锄的你再看还是没锄,别着急,你只要埋头干就行了,该锄完的时候就锄完了。”那句“该锄完的时候就锄完了!”让我一直享用至今。

天蓝的一塌糊涂,太阳发着刺眼的光热辣辣地晒着田地,晒着田地间劳作的人群,晒着远处安静的村庄。天上没有一丝云,连鸟都怕热,不肯从天上飞过,偶尔有飞机从天上飞过,留下长长的白线,肯定会有人大喊:“快看,飞机拉线了!”然后所有的人都抬头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飞机越飞越远,最后成为一个黑点。母亲也似乎有点累了,她想了下说:“要不咱先回,吃罢饭,后晌再来。”这句话一下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感觉神清气爽起来,太阳好像也不是那么热了,扛起锄头就转身往回走,是一锄头也不愿意多锄。

中午吃罢母亲做的浆水面,母亲让我睡觉,趁她不注意,溜出大门去找小伙伴玩去了,或者崩弹球,或者拍烟盒,或者在村口的涝池捉河马咕嘟(蝌蚪),比在家里睡觉有意思地多。大概三点左右正跟伙伴们在村口拍烟盒,看见母亲他们扛着锄头就过来了,父亲也背着手在后面跟着,没办法,匆忙来完最后一局,从母亲手上接过锄头跟着她们一起下地。

下午的太阳好像比上午更毒了,晒得肩膀火辣辣地疼,但是没有一点办法可想,只能挨着。父亲跟着一块锄地,我真是老大不愿意,他肯定要骂我干活慢,虽然有他的参加我们能更快地把活干完。事实上确实我们下午进行的比较快,有父亲在我轻易不敢休息,而且我还担心如果锄完的太晚,《射雕英雄传》就赶不上了。昨天已经演到梅超风把郭靖抓去了,不知道郭靖会咋样?母亲那时候喜欢看《几度夕阳红》,她一直操心那对男女主角能不能成,虽然她连人家叫啥名字都搞不清。确实像母亲说的那样,下午锄地,越锄越凉快,我因为着急心慌,锄草的时候连带两棵粗壮的禾苗一起锄了下来,屁股上又被父亲踢了几脚,后脑勺上也来了一巴掌,一下子变老实了许多。西边的晚霞胡拉乱扯的布满天空时我们已经锄完了,锄过的玉米田松软而齐整。

顾不上坐在地头休息下,我和大哥撒开腿往回跑,他心里比我更操心郭靖的命运。那段回家的路有一部分是柏油马路,两旁栽的是冲天的白杨,我赤脚跑在温热的柏油路上,不理会偶尔跳进草丛的青蛙,不理会刚从地下爬出来尚未褪壳的知了……麻雀一群一群地,有时停在我前面的路上,有时飞进我身后的田野。太阳像巨大的蛋黄,一半已经看不见了,另一半跟随着我们一起向前跑,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夕阳伴随着华丽的晚霞照着我们奔跑的身影是关于童年的美丽的画面。

转眼间都过去二十年了,家里早不种玉米了,仅有的几亩地大哥都栽成了风景树,说是种啊收啊的太麻烦,爱人要给女儿做玉米糊糊,却总担心超市买的袋装玉米粉不安全、不新鲜。母亲也去世很多年了,关于姨妈的故事还是没有给我讲得很清楚。《锄禾》这首诗却一代代的吟唱了下去,“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作者简介

张帆,祖籍陕西咸阳,1975年生人。自幼喜欢绘画,曾跟随著名艺术家郭庆丰老师学习剪纸和版画,现在主要从事木艺和纸艺的研究和学习,作品多次参加国家级和省市级展览。个人微信ID:857846188

作者张帆授权『吧啦原创文学』发布

文 张帆 | 图 陈迪 | 编辑 花轮君 漠

END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