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和宗教
在这个变幻不定的世界里,把茫然四顾的心灵安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够既经受住苦难的重压,也能经受起幸福的诱惑。世界本源问题的提出,象一道光芒从人类的心灵世界划过,照亮了人与他物的明确界限。追问世界的本源,是为了寻找可以立身其上的可靠根基,以免在变幻不定的宇宙面前茫然失措或惶惶不可终日。如果说宗教是以启示的方式直接领悟绝对的本源而信任之,并且由对这一本源或最高神圣存在者的不假思索的虔诚与信任而肯定这个世界的真实性;那么哲学则是出于对这个世界不满足不信任即有所怀疑,而去追问这个世界的本源。人们之所以对这个世界的事物不满足,因为事物是有限的,事物之所以是以有限物出现,恰恰又是人们已经对显现给我们的相遇者,自觉不自觉地规定为“是什么”的事物。人们之所以对事物不信任,首先因为事物会“变异”,“变异”是因为人们把事物在意识中的显现规定为这一事物自身,也就是说这一事物被强行等同于它在意识中的显现。这种规定活动或等同活动,也就是给出自身同一物的构造活动。比如,当把被命名为“树”的相遇者在我们意识中如此这般的显现,当作“树”本身的时候,我们就是在给出树的自身同一物。
哲学对本源的追问是从一个由自身同一物构成的世界开始的,自身同一物必定是在质、量、关系这类意识中被构造出来的,而这类意识可以以同一律形式表达,这意味着哲学是从概念物出发。以数学为基础的各种具体科学,实际上都是建立在构造自身同一物的意识活动之上,以自身同一物及其关系为对象,因而永远停留在自身同一物与关系物领域。哲学虽从自身同一物出发,但是并不以自身同一物为对象,而恰恰是要摆脱自身同一物,去追寻自身同一物从中显现出来的本源,因此,哲学并不停留在自身同一物领域。科学是从自身同一物出发进入经验的关系世界,而哲学是从自身同一物出发摆脱一切关系物而返回本源处所。这并非说哲学与科学是无关的两极,构成一切科学之起点的自身同一物是如何可能的这一问题,只有通过哲学的反思才能得到解答。哲学对自身同一物之所以可能的追问和回答为科学奠定了可靠的基础,科学由此获得了强有力的论证和推动。哲学对自身同一物的怀疑并不是要放弃或否定它,而是要追问它之所以如此这般的根据。确立自身同一物的根据,就是确立一个世界的真实性和可判定性。对科学而言,意味着对事物的一切科学陈述获得了以“A是A”形式表达出来的第一定义物;对哲学来说,则意味着它所追寻和迈向的本源是一个有根有据、可在概念中被确立起来的自身同一物的世界从中显现出来的本源,而不会是一个梦幻世界的梦幻本源。
自身同一物作为一切科学的基础,恰恰是科学所不关心的,但是对自身同一物的追问,却是哲学的一个起始步骤。科学在由概念构造出来的自身同一物基础上提供出一套与经验相关的概念体系来达到对事物的认识,而哲学则必须演绎出一套先于经验的概念体系,否则就无法说明自身同一物是如何可能的。不过哲学借助于先验概念体系,并不只是为了说明“这个世界”是如何可能的,重要的在于展现如何确实可靠地退出这个世界,而迈向这个世界从中显现出来的本源。如果说由自身同一物构成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显现的、可由概念完全把握的在场者,那么这个世界从中显现出来的本源,则不仅仅是这样一个在场者,它同时是一个不显现的、不可由概念加以把握的不在场者。哲学并不能通过概念体系的演绎,直接通达所追寻的本源,因为本源永远在概念之外,否则它就不会是真正的本源。对于哲学而言,概念的演绎是一条把人们引到离本源尽可能近的地方的道路,以便从这个最近的地方进入与本源的共在而终止一切概念。哲学的概念演绎活动,不仅要脱离通过概念知识体系来展现的一切经验的关系,而且要脱离构成这一切经验关系之基础的自身同一性关系,这个意义上哲学的概念演绎,使人从关系世界中退身出来,而回到不受制于关系的自由自在的存在。根本上说,就是在自己位置上自在地向他者敞开自己的存在,人只有在自由中,才能跨越概念物与非概念物之间的鸿沟,才能与自在的本源相遇。因此,哲学的概念体系必须是一个摆脱关系世界而向绝对他者敞开自己的体系。
作为科学的概念体系,以概念物为界限而不寻求概念物以外的东西。在科学看来,一切事物都可在概念中被把握,因此科学不承认概念之外而不可被概念所规定和所陈述的存在物,所以,但凡科学体系都试图充当一个至少是某个方面的大全。科学的陈述永远只是关于关系物的知识,而完全不可触及自在物,因此,科学体系通常是一个体系被另一个体系所突破而被取而代之,在这个意义上,科学是一种建构体系的活动。作为自由开放的哲学体系,是通过创造出足以更进一步摆脱关系世界而迈向绝对本源的新概念来完成。哲学体系的变化更多体现为对原有体系的融合,而不是取代和放弃。哲学的概念一旦被创造出来,它就改变了体系的视野,而构成哲学的一个环节,哲学体系里的概念,是理性对自己的反思中开显出来的。如果这个世界就是它显现的这样,那么,它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别样?如果这个世界并不一定是它显现的这样,那么它为什么会显现为这样,而不显现为别样?因为这个世界只能在我们的意识中显现,因而是我们的理性,使这个世界显现为这样而不是别样,那么,对世界的根据的追问,就是对理性本身的反思。
自身同一物是“这个世界”的基础,而自身同一物又是在先验概念中被构造,这意味着“这个世界”首先建立在量、质、关系这些概念上。对“这个世界”根据的追问,就是理性的反思活动,并不停止于使自身同一物成为可能的那些概念上。重点是对“这个世界”根据的追问,只会止于“这个世界”再无根据的“本源”,也就是说,作为先验概念的“这个世界”的根据,是远离“这个世界”的本源。所以,追问根据的这种理性反思活动,实质上也是摆脱“这个世界”的活动。可是,为什么哲学对“这个世界”根据的追问,只会止于再无根据的“本源”呢?因为只有“本源”才是再无根据可寻的唯一者,它是一个无根无据的深渊,又是给出一切的唯一来源。在追问根据的活动中,理性首先找到诸如量、质、关系这类先验概念,但是理性同时发现,自身也是有其来源,对“自身有来源”的觉悟,就是理性的源头意识。因此,理性会不懈地追寻那个源头。既然理性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本源,那么理性只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自在地存在,理性才能与本源共在,所以理性是通过追寻自身、返回自身而回到本源。
所谓“自身”,就是在自己位置上的自己,而不是关系中的角色。角色总是受制于关系项和关系因缘,只有退出一切关系而回到自己位置上,才成为真正的自己。所谓“自己的位置”,就是天然之物的天然位置。就事物在自己位置的存在而言,它的这种存在是不依附于其他事物的无关系的存在,这个意义上事物与本源的关系也是与无的关系,也就是说任何存在物都是从无中来。那么如何返回自身?就是退出一切关系,而回到自由自在的存在。这意味着,理性必须通过退出一切关系才能回到自身而与本源共在。理性是如何进入关系而掩盖自身的?理性通过具有构造和组建功能的概念,把事物置入各种关系中,因而使自己进入各种关系。事物之间各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以及理性与事物的各种关系,都首先是建立在使自身同一物成为可能的那些先验概念基础之上。这意味着,理性必须退出一切构造性概念,才能退出一切关系而回到自身。那么理性如何才能退出一切关系?哲学不是通过直接拒斥概念来退出概念,而是通过创造出另一类概念来摆脱构造性概念。
这另一类概念并不能象构造性概念那样构造出可被我们把握的事物,不能使某某成为可被限定的对象,任何构造性概念都不是对整体的把握。比如,“自由因”这个概念,就不能给出一个可被我们把握、限定的对象,“自由因”能把所有的因果关系,引向一个完整的因果链条,从而使这个完整链条中的每一个具体的因果关系都是可靠,它构成了一切因果关系的可靠性前提。这个意义上可以把这另一类概念称为引导性概念,也是通向其本源的最后根据。构造性概念的使用,永远只是一种限定,只是触及部分,而不可能达到完整,理性通过反思活动而从自身中给出引导性概念,以便把一切构造性概念的使用引向完整。引导性概念使构造性概念的使用可靠性成为可能,对于具有完整性诉求的理性来说,是出于自身需要而从自身不是从其他地方给出引导性概念,这是理性的一种必然而自由的演绎活动。只是在哲学反思中,理性才以构造性概念为线索,回溯自己所止息的引导性概念,之所以会止息因为这种概念满足了对完整性的诉求。理性所能达到的,只是在反思中借助于引导性概念觉悟整体而向整体敞开自己。
哲学是一种借助于概念演绎进行追本溯源,但是,本源并非概念所能把握,因而哲学的概念演绎,所能做到的只是把人们带到离本源尽可能近的地方,以便跨越过去而与本源共在。本源不可能被任何概念所限定,因此理性从自身中给出概念的目的,是为了摆脱组建各种关系的构造性概念。任何构造性概念的的构造活动,都是对整体的零碎抢夺,给出的永远只是整体的碎片。那么引导性概念是怎么摆脱构造性概念确立起来的关系呢?引导性概念把构造性概念所能给出的一切具体的关系,都作为可能性包含在自身之中,因此,它不是任何具体而现实的关系,也即是说它是对构造性概念能给出的一切现实关系的否定,因而是对一切现实关系的摆脱,它才能使理性回到自身,即回到自由自在的存在。哲学通过创造概念来摆脱以“自身同一物”为基础的“这个世界”,科学通过构造概念进入“这个世界”,所以“自身同一物”成了哲学与科学的分界线。科学只能是从“这个世界”的维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以“自身同一物”为基础的领域,就是概念世界。
哲学和宗教都要回到本源和守护本源,“概念”就成了它们之间的分界线。哲学是在追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而不是别样的根据,而走向再无根据的本源,因此,哲学如果要完成自己的使命,需要从概念存在者到非概念存在者的跳跃。构成“这个世界”之根据的事物,一定是可被概念所把握因而总在概念中,而再无根据的事物意味着不可被概念所把握因而不会仅仅是概念存在者。宗教对本源的觉悟和守护,不借助于对“这个世界”根据的追问,而通过对一系列法则和仪式的直接践行来进行,这些法则和仪式从某种历史事件或自然天象或神秘体验中确立起来,人们有理由把它们看作是直接来自某种不可被把握的他者的指示,对这些法则和仪式的遵循和践行,保障人们回到隐蔽的指示者身旁而与他共在从而获得力量。“这个世界”是在我们有所意识的意识活动中,开显为这样而不是别样的,因此,对“这个世界”之所以这样而不是别样之根据的追问,必定就是一种反思活动。宗教信仰与反思无关,所谓反思,是一种意识着自己有所意识的觉悟活动;所谓理解,是在这种觉悟中有所把握和有所确定。反思意识与直接意识一样都有界限,不管意识前进多远,被意识所关涉的存在者就会退多远,并因而永远不被意识所完全显现或照亮。虽然意识会随着反思而不断以更广阔的视野去显现存在者,但是意识并不由此对视野之外的绝对他者完全穿越和照亮。
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宗教是尚未获得自身或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宗教就是被压迫生灵在苦难中的恐惧、叹息和绝望中的希望,是无情世界的心境。语言文字一经确立就是固化的符号,是对某运动态的某一状态点或单线程的相对静态的描述,无法体现和表达连续性、延展性、发散性的相对动态。所有表达都只能表达其某一状态,所有状态都需要用另一个状态来表达而显现,所有概念都需要用另一个概念框架而成立,翻开任何一本词典就会明白这点。作为语言文字的概念,其成立的充分必要条件是可描述可认知,这种局限性就是以人的表达而成立即相由心生。宗教把人类对体验和认知的记号作为靶子来打,把超认知超体验作为目标来求,其实是用一种广谱概念来打一种单程概念。比如,物理教材定义“力是物体间的相互作用”,这和什么也没说有何区别!人们有对精确的追求,然而语言的模糊,给宗教提供了土壤,思维的工具是概念,“终极真理”作为宗教的追求,正是思维的局限,故“不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