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字嚼印 | “歷”与“曆”用法区别
引言：只要玩篆刻，就必须要接触古文字。只要接触古文字，就免不了会踩坑，坑踩多了，避免踩坑的办法也就越多，经验也就越丰富。我想，既然大家都会踩坑，不如就把这些办法和经验整理并分享出来，一方面可以加深自己的记忆，起到保存资料的作用，另一方面可以让一部分印友减少踩坑的概率，何乐而不为呢？当然，我只是一名使用古文字并运用到篆刻上的人，并非纯粹的古文字学家，对于文字的解构未必正确，有不足或谬误之处在所难免，亦希望借此机会得到更多专家学者的指导。在传统文化面前，在古文字面前，我永远都是一名小学生。
近年来，故宫博物院策划出品的《故宫日历》一直受到网友的热捧，这本日历图文并茂，印刷精美，实用与收藏功能并俱，称得上是一件很成功的文创产品。虽然《故宫日历》很受欢迎，但它封面的用字问题却一直被书法篆刻圈的人冷嘲热讽，尽管被骂了很多年，故宫博物院并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依然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姿态。为什么这边骂声不断，那边就是无动于衷呢？原来这缘于双方对“歷”和“曆”这两个字用法上的分歧。
书法篆刻圈的朋友大都认为“歷”是“经歷”“歷史”的“歷”，而“曆”则是“日曆”“农曆”的“曆”，所以“故宫日历”中的“历”字繁体应写作“曆”，而不能写作“歷”。但是故宫这边呢又显得很委屈，因为这四个字根本不是他们自己从汉碑上集的，而是从民国时期故宫博物院的《故宫日历》上直接扫描下来的，一字未动照抄前人劳动成果难道还有错吗？再说了，民国的学者用字肯定比现代人讲究，你们这是妄议前人，所以不改，不改，就是不改！
既然双方都有理，又互不相让，这场官司就一直悬而未决，今天我们就来冒充一次大法官，看能不能把这个官司给了结了。要解决这场官司，还得把“歷”和“曆”隐性埋名的另两个兄弟“厤”和“秝”请出来做证人。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不做一下DNA检测，你就敢断定“歷”“曆”“厤”“秝”这四个字是亲兄弟呢？因为它们长得实在太像了，读音又一模一样，不要说DNA检测，连滴血认亲都用不上。“秝”字甲骨文
就是两棵禾苗并立的样子，插过秧苗的人都知道，秧苗之间必须保持一定的间距，才能正常生长，所以这个字的本义就是禾苗之间的间距，许慎的《说文解字》把它解释为稀疏均匀的样子，也是非常合理的。两棵禾苗下面加一个脚形，就变成了
，表示穿行于农场禾苗之间，进而引申出空间和时间上度过、经过的意思。金文中有时会在这个字上面加一个“厂”（表示山崖），写作
，有时又会去掉下面的脚形，写作
，但字义并没有变化。古人仰观天文，发现日月星辰的位移会带来季节、气候的变化，进而影响农作物的生长，所以又在
字下加了一个“日”，变成
(也有从田的)，表示天象和历法，后来引申出命运、年代、年龄等义。
这四兄弟中，从时间上看，是先有“秝”，后有“厤”和“歷”，再由“歷”分化出“曆”；从含义及替代关系上看，“厤”可以替代“歷”和“曆”，“歷”又可以替代“曆”，但是不能逆向替代。在《史记》中，“曆”字基本上都写作“歷”，民国的学者们正是看到古代曲籍中有“歷”通“曆”的先例，所以制作《故宫日历》时就大胆地将“歷”字搬出来用，这在当时非但不能算错，反而会被人诩为博学，但是放到简化字通行的现在，就不能称为博学了，而只能算是抖机灵。
上世纪简化字改革时，“秝”“厤”“歷”“曆”四兄弟惨遭打击，“秝”“厤”二字直接被弃，“歷”“曆”二字则一起合并简化成“历”。所以，现在很多人对它们已经非常陌生了，不要说被弃的“秝”和“厤”，就连被简的“歷”“曆”也都不认识了。《故宫日历》虽然用了不太合适的“歷”字，但销量依然十分火爆，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借此机会，我们来看看古代的书法或篆刻作品中，“歷”和“曆”这两个字在用法上有什么具体的区别。
很多人都临过《毛公鼎》，它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厤自今，出入专命于外……”，“厤自今”便是从今往后的意思，这个“厤”是通“歷”的，本义是经过、经歷，所以绝对不能用“曆”字来代替。
李阳冰《般若台铭》的前面几个字是“大唐大曆七年……”，这“大曆”是唐代宗的年号，“曆”字有历象、命运、年代的意思，用在年号上面，显得非常大气。这个“曆”字不宜用“歷”来代替。
《阴符经》中有这样一句话：“至静之道，律曆所不能契。”这里的律曆是律令和曆法的简称，既然是“曆法”，当然不能写作“歷法”了。汉以后，“歷”和“曆”这两个字的用法其实是分得很清楚的。
△乾隆末举秀孝嘉庆初歷省闼道光间掌封疆（吴让之刻）
“歷劫不磨”这方元朱文印在陈巨来出版的印谱中并不多见，这是他42岁时为张大千刻的一方闲章，这方印上面两个字笔画少，下面两个字笔画多，这种上疏下密，上轻下重的章法不算稀奇，但如果倒过来变成上密下疏，上重下轻就很难看了。印文的意思是人生可以经歷劫难，但斗志绝不可磨灭，这是一方很有正气的闲章，这里的“歷”字也是经歷的意思，不能用“曆”字代替。
△曆光溷世（来楚生刻）
来楚生这方“曆光溷世”，我在好几幅他的晚年书作中碰见过，看来他自己是很喜欢这方印的，或者说他在这方印中是有所寄托的。这方印用的是古玺的章法，汉印的篆法，“世”字独处一隅，其它三字环环相扣，连成一体，这种章法，我戏称之为“三星伴月”。来楚生的篆刻之所以耐看，原因正是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新的拓展，无论是篆法、章法和刀法，甚至是做印的方法，他都没有囿于前人的巢臼，而是独树一帜，让人耳目一新。这方印的印文略有些晦涩，我在典籍中没有找到它的出处，或许这就是楚公的独造。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曆”是天象，“光”是照耀，“溷世”是指混浊污秽的世界，四个字连在一起，大意就是希望这天象能够照亮这混浊污秽的世界。这里的“曆”与经歷、歷史无关，所以篆文不能写成
。
| 含义 | 甲骨文入印 | 大篆入印 | 小篆入印 |
边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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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时间或空间上度过、经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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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选） （次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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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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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天象、曆象、命运和年代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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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选） （次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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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 |
上一期“咬字嚼印”思考问题的答案是：“后”。
作者简介
江豪旭，字瑞昇，号庵角山人，金石印坊创始人，篆刻教育者，玺印篆刻文化的积极传播者。著有《单刀楷书边款刻法与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