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编剧角度看《色戒》为何能成为高分佳作

《色戒》在豆瓣的评分是8.5分，算得上高分佳作，特别在国产电影中已是鹤立鸡群，成绩相当优秀。我曾说过9分以上可封神。就影片质量而言，《色戒》虽然与神作还有一定的差距，但也绝对对得起这样的高分。最近，与读书沙龙的书友组队学习得到课程《跟着李新学编剧》，有一些小小的感悟，再加上平时自称是一个电影爱好者，正好现学现卖，试着用学到的编剧知识来解构剖析《色戒》这部电影，期待从编剧的视角出发，能够有新的发现和收获。

一、精准把握节拍，通过节拍制造故事的波澜起伏

一部电影要在短短两个多小时完整叙述一个故事是不容易的，要把故事讲精彩就更加困难了。这如同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考验的全是导演技艺的高下。

观众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要达到全程无尿点的境界，一定要张弛有度的节拍。节拍松散拖沓，整个电影平铺直叙、温温吞吞，就像记流水账一样，让人昏昏欲睡，不但观众味同嚼蜡，连导演自己也会觉得无趣。在《色戒》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很多丰富的节拍。

一群热血学生想要通过杀汉奸来抗日，在香港找到了汪精卫手下的特务头子易先生做目标，王佳芝刻意接近，就在要得手的时候，易先生没有上套；之后易先生突然离开香港，众人的努力化为乌有；一切徒劳无功后，又跳出曹先生勒索众人，大家被迫将其杀死。这是电影前半段的三个较大的节拍，每一个节拍都是一次次小小的高潮，让观众充满好奇和追问。

电影后半段的节拍更加密集。王佳芝在上海与邝裕民重逢，重启暗杀计划；王佳芝与易先生在其家中重逢；王佳芝与易先生在公寓第一次幽会；王佳芝在咖啡馆与邝裕民电话联络；王佳芝无意中闯进易先生的书房；王佳芝与易先生之后的多次幽会；王佳芝与易先生在日本风俗店见面；王佳芝在最后时刻放走易先生；王佳芝逃离未果，等等。可以说，是连续紧张、刺激的节拍把整个故事串联起来，让观众应接不暇，完全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二、细节为王，在细节中探寻故事背后的故事

细节中见真章。细节永远是挑剔的观众最关注的地方，细节处理到位，整个电影才经得起反复推敲揣摩。所谓细节，不仅包括剧中人物的台词、场景要符合既定时代和环境，不闹出历史穿越剧的笑话；更要让电影的整体逻辑合情合理，没有明显硬伤。不少电影本身的题材和质量不错，但逻辑中有明显瑕疵，不能自圆其说，情节和人物设定总有生硬之处，让人难以信服，因此拉低了整部影片的水准。

在《色戒》中，我们不难发现处处都是精心设计的细节。国民党官员祖籍是宁波的非常多，所以其中的“萧太太”操着一口宁波腔的普通话；易先生的办公室后面摆放着钟馗像，因为当时搞特务工作都要放一座钟馗雕像来祛邪；为了表现易先生的“鼠相”，梁朝伟减肥8公斤，脸上扑白粉，眼窝用黑色眼影加深阴影，头发全部往后梳并剃高发线，甚至把额头中后方的头发逐根拔掉来让头皮现出尖角，以及整个街景、家俱、人物着装等等细节都处理得十分到位，因此才产生极强的代入感，能够让观众迅速沉浸其中，不会出戏。

以上算是“形”的方面，只要一个导演用心，是不难做到的。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精美的国产古装剧在这方面其实做得不错，但之所以品质仍然不高，根本还是输在“神”的方面。《色戒》中，我们可以看到易先生作为特务头子，树敌无数，深知很多人想暗杀他，内心极度惶恐。因此在住所周围布满了军警人员保护安全，上下车都会用眼睛的余光扫射周围。直到回到家中，确认安全才放松下来，在太太们面前表现得从容不迫。在香港打牌的那场戏中，易先生假装吃绿豆糕偷看到了王佳芝的电话号码，过程极短，但李安给了一个特写，让我们瞬间明白易先生的真实意图；在上海和王佳芝重逢的一刻，易先生表面波澜不惊，有说有笑，可眼神不由自主的往王佳芝身上瞟，虽然不到一秒钟，但观众立马能够从这一个眼神看穿易先生的全部内心活动。

三、台词十分关键，台词在或明或暗传递重要信息

好台词是一部电影的关键。自从有声电影诞生后，台词就成为电影重要的表达手段。当然，构成电影的因素很多，比如场景、音乐、剧情、人物、特效等等都很重要，但台词作为基础性元素，始终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越是优秀的电影，台词往往也越精彩。

在《色戒》中，易先生的话很少，但每一句都有用意，绝不像那些太太闲聊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易先生在香港同王佳芝到裁缝店做衣服时，问老板，“麦太太经常来这里做衣服吗？”简单的一句话，就是要验证麦太太的真假，警惕防范、处处小心的个性显露无疑；当王佳芝试完新做的旗袍要换下时，易先生只说了两个字，“穿着。”他对王佳芝一见倾心的爱慕，霸道强势的性格表现的淋漓尽致；当王佳芝和易先生三年后在上海重逢，王佳芝说了一堆的客套话，易先生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他对旧情复燃的渴望、对再续前缘的憧憬全都包含在这个短短四个字当中。

当然，前半段易先生时时处于防备中，天性谨慎的他不愿多言。当他和王佳芝的关系不断深入，到了你侬我侬的程度后，易先生的话就多了起来。在日本人的风俗店里，易先生对王佳芝第一次敞开心扉，“你听他们唱歌像哭，听起来像丧家之犬，鬼子杀人如麻，其实心里比谁都怕。知道江河日下，跟美国人一开打，就快到底了。跟着粉墨登场的一班人，还在荒腔走板的唱戏，你听。”这既是对自己内心惶恐不安的真实写照，也是真正把王佳芝当做红颜知己，对她发自肺腑的倾诉。

四、人物是灵魂，有复杂矛盾的人性才有精彩难忘的故事

观众都讨厌反人性。所谓反人性，简单来说就是把人写得不像人。歌颂英雄，恨不得从娘胎出来就自带光环；批判坏人，一定从小就作恶多端。人性是复杂多变、难以捉摸的，黑白分明对于导演而言是最省力的办法，却也是最笨的办法。因此，优秀的导演会一直致力于刻画人性灰暗的那部分，正因为非黑非白、模糊不清，才最有最有故事可以挖掘。

在《色戒》中，易先生当然残酷冷血、杀人如麻，对待抗日人士毫不手软，就连他曾经的党校同学都不会手下留情，但他同时也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对老同学刑讯逼供完，在车上对王佳芝说，“我们今天在车站又逮捕到两个人，都是重庆方面重要的分子，他捅死了我们的人，逮捕他们的时候，他们把其中一个砍得当场脑袋开花。还得把他拖回来审问，你知不知道。我跟张秘书下去，其中一个已经死了，脑壳去了半边，眼珠也打烂了。我认得另外一个，是以前党校的同学，我看着他两手被吊在铁棍上，我说不出话来，脑袋里浮现的竟然是他压在你身上干那事，狗娘养的混账东西，血喷了我一皮鞋，害得我出来前还得擦，你懂不懂。”之后镜头切换，就是易先生和王佳芝在床上进行激烈的交媾。显然李安并没有打算把易先生描述成一个彻底的魔鬼，他过去在党校学习，也曾是一个热血的爱国青年，可后来随着时间和环境的改变走上一条不归路。具体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他面对曾经的同窗，内心一定会五味杂陈。李安没有拍他和同学见面的场景，但一定会遭到同学的蔑视和唾弃。没人愿意心甘情愿的做汉奸、做走狗，因此他全部的愤懑、痛苦和挣扎都在积蓄，无处发泄，只能闷在心里，最后只有通过激烈的交媾才能得以释放。这也可以解释《色戒》中李安为何要拍摄大量激烈床戏，并不是为了博眼球，而是要通过那些暴虐古怪的姿势来作为人在现实世界中异化、撕裂、挣扎的具体象征。

五、内核决定成败，坚实饱满的内核是电影的生命和灵魂

内核是一部电影的本质，是底层逻辑。没有内核的电影一定会沦为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电影最终要表达观点、传播思想，因此所有的剧情、人物都要围绕内核来运动。比如周星驰的电影表面看起来荒诞不经、玩各种无厘头的搞笑，但内核却是在歌颂小人物的奋斗、爱情的真挚、友情的纯洁和人性的温暖。如果观众在看完一部电影，不知道导演想表达什么，没有回味和思索，那这部电影价值和意义就很有限。

我们看《色戒》，不能把它当做一般的情色片，而是要作为反传统、反潮流的伦理片来看。李安就是讲了一个暗杀汉奸失败的简单故事。不过李安没有落入一般谍战片、抗日剧的窠臼，他在暗杀失败上面大作文章，剧中的人性最终战胜了理性、友情、生命、自由，尤为刺眼的是战胜了家国大义，可谓非常的政治不正确，但这就是李安最勇敢的地方。书本上从来不缺乏对大义灭亲的歌颂，但现实中许多具体而微的事情往往正好相反。李安正是从一个宏观的大时代中看到了个体生命在其中的爱恨情仇、苦痛挣扎。王佳芝作为一个女人，无论被灌输多少大义凛然的爱国思想，但内心始终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女人，在与易先生的交往中，她也明白易先生只是需要她的肉体，他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但仍然不受控制的被征服，这正是人性最捉摸不透的地方。即使是熊熊烈火，她也会如飞蛾般自取灭亡。当然这不是为王佳芝的软弱辩护，因为软弱远远不能概括这种复杂性。当我们换一种视角，抛开宏大的叙事后，我们发现其实任何一个生命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没有身处其中，无法做出所谓正确的评价，哪怕这种选择看起来如何的无法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