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琳，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兼任国家语委语言文字标准化技术委员会汉语语汇分技术委员会秘书长、中国训诂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字学会理事等职。
本文是对《金瓶梅词话》中两则众说纷纭的词语的诠释，一则阐释“左边的”为何婉指男阴，一则阐释“拔步床”因何得名。
《金瓶梅词话》（下简称《词话》）第五回中郓哥嘲笑武大说：“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 “左边的”指男阴，对此大家没有异议，但男阴何以称为“左边的”则说法不一。流行的观点认为，道教的玄武神为龟蛇纠缠之形，人格化后变为龟蛇二将，侍奉玄武大帝（又叫真武大帝）， 站位时按龟左蛇右的位次站立，龟在左，故称男阴为“左边的”。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93）：“左边的，隐指男性生殖器。我国古代天文学认为，北方七宿中的虚危两宿形似龟蛇，龟为玄，蛇为武，因而星象学家把北方七宿称为玄武。由此，民间便附会玄武为北方之神，手下有龟蛇两将，龟左蛇右。'左边的’指龟，而龟又是男性生殖器的隐语。”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1992：154）：“左边的，俗传真武帝足下有龟蛇二将，龟在左。故以'左边的’代龟，隐指男阴。”白维国《金瓶梅词典》（线装书局2005：526）：“左边，指男性生殖器。传说真武大帝有龟蛇二将，龟左蛇右。龟又是男性生殖器的隐语。”此说出于人云亦云的想象，未见可靠依据。从我们搜集到的真武大帝与龟蛇同现的古代图像资料来看，并没有固定的模式，有的是蛇在真武的左脚下，有的是龟在左脚下，有的则是龟蛇合体，位置也不固定（见下图）。另一种解释是古代左为下位，所以“左边的”即“下边的”。张拱贵主编《汉语委婉语词典》（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6：126）：“左边的，意谓'下边的’。古时尚右，以左为下位，故'左’即'下’。婉指阴茎。” 古代左尊右卑及右尊左卑的情况都存在（详见杨琳《左右尊卑文化现象的研究》，《中国文化研究》1996 年第2 期），因场合而异，此说以偏概全，也缺乏“左”有下义的其他用例的支持，所以不足采信。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古代以左为阳，所以用“左边的”指称阳具。《易经·明夷》：“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吉。”朱熹《周易本义》：“窃疑左股，幽隐之处。”王利器《试论以<水浒传><金瓶梅>解经》（《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8 年第5期）一文据此阐发说：“拯”，《九家》作“豕”，《周易·大畜》：“六五，豮豕之牙，吉。”《释文》引刘表云：“豕去势曰豮。”案《说文·豕部》：“豮，羠豕也。”段玉裁注：“羠，犗羊；騬，犗马也；犗，騬牛也；皆去势之谓也。”据此，则“夷于左股”之“夷”，即“羠”借字；“拯”，《九家》作“豕”之“豕”字，当是“豮”之坏字，朱熹以“左股”为“幽隐”之处，则“夷于左股”，即去势也。换言之，即谓左股为势也。今四川之去牙猪、厷鸡势者（去牙猪势者俗谓之“改猪匠”），即从左股下手。其去势而未尽者，谓之走花。寻《水浒全传》第二十五回：“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水浒》之“左边”，亦谓势也。《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五回：“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咬下截”与“咬左边”义同，此盖宋元方言，到了明代，已经由“左边”演变而为“下截”了。左边、下截，都就势之所在部位而言。惠栋《周易述》知“左为阳”，第未明言其为阳物，尚未达一间。
此说可以采信。左阳右阴是古代十分流行的文化观念，贵州兴义话中称丈夫为“左边人”，就是左边为阳的缘故。阳为牡，故左亦为牡。《国语·越语下》：“凡陈之道，设右以为牝，益左以为牡。”韦昭注：“陈有牝牡，使相受也。在阴为牝，在阳为牡。”这是说军事布阵，以右阵为牝，左阵为牡。西汉伏胜《尚书大传》卷三：“孟春之月御青阳左个，祷用牡。”这是说祀于明堂左室，牺牲用牡。西汉刘安《淮南子·兵略》：“所谓地利者，后生而前死，左牡而右牝。”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袁天罡知牛产牝牡》：“牛之有孕，左重，牡也，右重，牝也。”明李维桢《重修大观楼记》：“箕张翼舒，右牝左牡。”这都体现了左为阳为牡的观念。左既为阳为牡， 故俗语以“左边的”婉指男阴。拔步床是明清时期著名的豪华大床。《词话》第七回：“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第六十二回作“白步床”：“白步床上第二个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第九十六回作“八步床”：“因有你爹在日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他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嫁人去了。”还有写作“跋步床”的。清韩邦庆《海上花》第四回：“上楼看时当中挂一盏保险灯，映着四壁，象月洞一般，却空落落的，没有一些东西，只剩下一张跋步床， 一只梳妆台。”拔、八、跋、白在一些方言中同音，所以记录同一音节。那么哪个是本字呢？这取决于该词的理据。该词理据有很多说法。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126）：“拔步床，疑即八铺床。言床之大，可容八铺八盖之褥被，以南京描金彩漆者最佳。或言八步床，谓其长八步。”白维国《金瓶梅词典》（2005：8）：“拔步床，即'跋步床’。一种结构高大的床，外有雕花的床罩，床罩内两端嵌有小柜，床屉下有抽斗等。床罩前缘底部与床脚之间有木板镶成的高于地面的跋步（踏脚），因称跋步床。”马未都《马未都说收藏·家具篇》（中华书局2008：43）：“为什么叫拔（八）步床呢？有几个说法。一个说法很形象，就跟八仙桌似的，意思是说跨八步才能上床。但我见过最大的床，顶多三步就上去了，所以这种说法很夸张。有一种比较小的床，南方人也习惯叫六步床、四步床，他们说的是尺寸。古书上对拔（八）步床的记载大约都写做'拔’。拔，向上，比如拔萝卜。拔步，就是抬腿。所以这种床在苏州也叫'踏步床’，踏上去一步。”以上四种说法中，首先可以将“可容八铺八盖之褥被”之说排除掉。拔步床虽然很大，但真正睡卧的床面跟普通的双人床大小差不多，绝不可能铺得下八床被褥，这是没见过拔步床的人空想的说法。说拔步床高于地面的木板叫“跋步”，未见依据。《汉语大词典》在“拔步”条下设有“床前的踏脚板”的义项，举例为明郎瑛《七修类稿·天地一·生平奇见》：“尽则石床一张，上下四柱，菱花片壁，即人间之拔步耳。” “人间之拔步”是对前面“石床一张”的说明，义为山洞中的石床相当于人间的拔步床，形容石床的宽大，“拔步” 不可能是“踏脚板”的意思。踏脚板有“踏步”“踏脚”之称。清范寅《越谚》卷中《器用》：“踏步眠床，床前接有碧纱厨者。踏，踏脚；步，步幛也。”“踏步”就是“踏脚”，指床前踏脚板，将“步”释为步幛恐未确。至于“拔步”一词，古代常见的含义是迈步，多指快速举步。《水浒传》第四十九回：“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词话》第九十九回：“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醒世恒言》卷二十一：“（杨元礼）用力推开棘刺，满面流血，钻出棘丛，拔步便走。”未见用作名词踏板义。所以拔步床因有踏板“拔步”而得名的说法不足采信。△《越谚·器用》“踏步眠床”条所在页，民国21年北平来薰阁版。说“拔步”义为抬腿，“拔步床”就是“抬腿床”，这名称不大自然。事实上，拔步床的踏板与地面之间也就10几厘米，恐怕用不着刻意强调抬腿的动作。明代的拔步床今仍有存世者。胡德生《古典家具鉴赏与收藏》（印刷工业出版社2013：50）提到一张明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宽、进深、高的尺寸为：239 X 232 X 246 厘米；聂菲《古董拍卖精华：古典家具》（湖南美术出版 社2012：21）介绍的一张明榉木红漆大拔步床（见下图），宽、进深、高的尺寸为：260.X 235.X 248 厘米；濮安国 《明清家具鉴赏》（故宫出版社2012：141）介绍的一张明老花梨木斜卍字纹拔步床，宽、进深、高的尺寸为：207.X 207.X 227 厘米。“大拔步床”之称见于明代文献。明王玉峰《焚香记》第二十二出：“你可在家小心火烛，仔细， 要紧要紧，将西厅嵌八宝螺蛳结顶黑漆装金细花螺甸象牙大拔步床，作急星夜搬妆十二透明楼下，待我回来成亲。” 宽260 厘米的称为“大拔步床”，说明通常的没这么宽大，周长约为9 米左右，这大致就是成人迈步丈量时的八步， 所以“八步床”当由此得名。马未都说南方人对尺寸小的床有“六步床”“四步床”的叫法。龙楠林《名城血火》（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148）：“您已经占住了最宝贵的'百鸟六步床’、'紫檀木器’那么多箱笼，那么多被窝铺盖，您一生一世用得完么？”还有“七步床”之称。艾煊《艾煊散文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371）：“一张太师椅，一架七步床，一块隔扇门，他能在那上面雕刻出许多戏文故事。”这都可印证“八步床”因周长尺寸而得名。姚灵犀说“其长八步”，未免含糊其辞，不知指的是边长还是周长。“八步床”之名典籍多见。清初南岳道人《蝴蝶媒》第十四回：“到了十三日，华刺史夫妇带了几个能事的家人媳妇和养娘们，同到绾春楼上替柔玉小姐铺房，将那楼上左边房内铺下两张水磨花梨大八步床。”清初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第十五回：“那万岁看见一张八步床，便说：'这是什么？’二姐道：'这是八步床。’”八步床也叫“踏步床”。清齐学裘《见闻随笔》卷二《斗姥送保命灯》：“又闻门帘声，见一老妪珠翠满头，盛装盛服，抱一斗灯，上笼碧纱，上踏步床，置斗灯于床头。”“踏步床”并非得名于“踏上去一步”，而是得名于床前有踏步（踏脚），与“八步床”得名有别。
原刊《寻根》2018 年第1期，经作者授权刊发，引用请以原刊为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