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苏东坡的那一碗茶
北宋熙宁六年(1073),苏东坡在杭州任通判,那时他还只有38岁,却过起了老干部的生活,工作之余总爱上山入寺去喝茶。
《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其四
食罢茶瓯未要深,
清风一榻抵千金。
腹摇鼻息庭花落,
还尽平生未足心。
在寺里吃完斋饭,饮一杯浅浅的清茶,躺在微风轻拂的榻上小睡片刻,庭中飞花落在轻轻起伏的腹上,这一刻,人生中所有不平之心事仿佛都圆满了。
也不是每次都喝得这么温柔,有一天东坡沿山路游览寺院,和尚们知道他爱饮茶,都准备了好泉水烹茶来招待。
一日之间,他连饮数盏,还欢喜题诗道:“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
就像唐朝茶圣卢仝《七碗茶》诗中说的那样“乘此清风欲归去”,东坡说,羽化登仙何必要费尽心思求仙丹,喝茶喝个尽兴痛快也行。
明 文徵明 《惠山茶会图》
东坡是宋朝人,喝得自然是宋茶,与我们今天大有不同。
也是在杭州,有次他主持本州乡试,在闱场里煎茶写诗:
《试院煎茶》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
……
不用撑肠挂腹文字五千卷,
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这首诗写了宋朝点茶的奥妙。
先将茶饼放入碾船里用石碾细细研磨成粉,同时注意听壶中水沸的声音。
煎水也有讲究,水有三沸,一沸时,水声初起,水泡先是像蟹眼,后来变得像鱼眼一样大;二沸时,壶中之水四向腾涌,散如滚珠,沸声益发激越清澈;三沸时,壶水腾波鼓浪,已经过老了。
点茶要用二沸的水,将碾好的茶粉放入茶瓯,用沸水冲点,先冲入少许水,用茶筅搅拌均匀后再继续注水,如此冲点数次,最后茶末上浮到汤面形成一层鲜白乳花,茶就点好了。
东坡说,睡足一觉后,有这样一碗好茶喝,让我不用为试院里的那五千份考卷“牵肠挂肚”,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南宋 刘松年 《撵茶图》局部
几年后,1078年,东坡改任徐州太守,这一年他43岁。
这年徐州大旱,作为地方长官,按照当地的风俗,东坡曾率众到城东二十里的石潭求雨,后来天降甘霖解了大旱,他又去石潭谢雨。
去谢雨的路上,东坡看到百姓丰收的景象,心情很不错。就是走路好渴,想喝茶:
《浣溪沙》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路过一个村庄,村南村北都响着缫丝织布的织机声,枣花纷纷落在行人的衣巾上,大柳树下有个老农在卖黄瓜,一派祥和的田园风光。
哪个有责任心的父母官,看到自己治下的百姓这样安居乐业,会不心生欣喜呢?
作为徐州城的最高长官,东坡想喝杯茶,也客客气气,“敲门”、“试问”,老乡,能不能给碗茶解解渴呀?
宋朝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不再像从前那样是士人的专享,它和盐一样是普通百姓的日常消费品。
在乡野人家也抱着能讨到一碗茶的心思,说明当时茶已经很普及了。
就在这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东坡改知湖州,湖州也是个好地方,可惜的是,东坡上任后的当年冬天,就被卷入党争,仅仅是写了几首针砭朝政的诗词,就被诬陷入狱。
在御史台的监狱里待了四个多月,东坡被贬到当时还是偏远地的湖北黄州,这就是宋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
刚来的这年东坡45岁,曾经的舒适生活已经远去,现在的他连吃饭、住房都成问题。
幸得有朋友帮忙,在城东的山坡上购得几块地种种粮食,一家人过起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
东坡本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这个号的灵感就取自黄州城外东坡上的田地。
有了地,东坡又亲自上阵盖了几间草屋居住,房屋落成之日正值大雪纷飞,他便给堂屋取名“雪堂”,又在室内墙壁上画上雪景山水,再写下一篇《雪堂记》,从此可以做一个适意的隐者了。
怎么能少得了茶?
虽然期间,也有故人从杭州千里迢迢寄茶给他,“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但现在有了地,自己种茶自己喝不是更好,听说附近有一种桃花茶不错,东坡便向一位相熟的和尚大冶长老求取:
《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种东坡》
……
不令寸土闲,更乞茶子蓺。
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
……
他年雪堂品,空记桃花裔。
坡上粮食的收成尚未可知,虽然眼下首要问题是填饱肚子,但还是很想种上一些茶树,这样以后吃得太饱就可以喝茶来助消化,“已作太饱计”,实是东坡一种快乐的自嘲。
明 唐伯虎 《事茗图卷》局部
在黄州,东坡也交到了很多朋友,有一天,他想邀请一位朋友来喝茶,便写了封信:
道源无事 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 有少事须至面白 孟坚必已好安也 轼上 恕草草
道源兄,不忙的话今天来我这儿喝茶吧,我有点小事要和你当面说说。对了你儿子孟坚最近还好吧,替我问候他。苏轼上。
请人来聊事情,只说来喝茶,顺便说个事,茶也是宋朝社交万金油。
这位道源兄将这封信保存得很好,毕竟这可是苏东坡的字。
东坡是大书法家,他与黄庭坚、米芾、蔡襄是宋代书法成就最高的四位,并称为“宋四家”。
这封信现在叫《啜茶帖》,但不管它叫什么,看到它,就仿佛看到了东坡在雪堂中与好友饮茶聊天,优哉游哉。
苏东坡 《啜茶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东坡本来以为,此生也许就在黄州过着这样清贫淡泊的日子了,但世事轮回,到黄州的第五年,朝廷又解除了对他的贬谪,他告别黄州的父老及好友,一路东归。
正是初春时节,东归路上经过泗州时,好友刘倩叔邀东坡同游南山:
《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梳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晨,细雨斜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山中淡烟朦胧,走到河滩柳树旁,突然阳光明媚,豁然开朗起来。
中午他们在山上吃饭,捧着一盏浮着雪沫乳花的茶,配上山中新鲜的春盘蔬菜, 东坡感慨:“人间有味是清欢”,人间最有味的就是这样清淡的欢愉啊!
我们总以为,“清欢”不在红尘中,也许在远方,也许要走进山林中,也许要不食人间烟火,但在东坡这里,处处都可以是清欢地。
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人生的走向。但不管在哪里,无论是在盛世中徜徉,还是在逆境中行走,只要有一颗从容安然的心,一碗茶也能带来超乎寻常的清欢。
这一碗苏东坡的茶,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