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世界|拉夫·达兹《历史的终结》:最终,亚当·斯密赢了

拉夫·达兹的电影基本都与菲律宾的历史和当下有关,有很强的人文和批判意识。作品极具个性,除了《历史的终结》,其他电影都是黑白色调,且长度一般都在三小时以上。近三年,他的作品相继受到各大电影节和影展的关注:《历史的终结》获得2013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大奖;2014年,《今来古往》拿到洛迦诺电影节金豹奖;今年,八小时的《悲伤秘密的摇篮曲》在柏林电影节获颁阿尔弗雷德·鲍尔银熊奖;而刚刚夺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离开的女人》,在他的电影谱系里只能算作是短片,仅仅三个多小时。

2016威尼斯金狮奖《离开的女人》

《历史的终结》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借助菲律宾这个在稍显陌生的国度作为叙事空间,影片主人工的境遇有了一层地域特色的意义,让人联想起社会、政治、经济等环境甚至是知识,对人的影响。但是看尽愤怒与怀疑,经历正义与善良,留下的不只是对人间悲剧的慨叹,还有萦绕不去的无能的挫败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影片人物的身份意义其实超越了地域限制,具有普世色彩。它让我们看到生活中,存在着令人乏味的傲慢与偏见,贫富差距等社会问题诱生简单的二元对立思想,在理智与情感的交互作用下,经受人生的罪与罚。

法学生的愤怒

影片的主角法比安是法学院的辍学生。他厌倦了在菲律宾空谈无用的法律,用消极的方式放逐自己,在简陋的租房内,通过写作、阅读、思考,探究理想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寻找救世的出路。然而值得讽刺的事情发生在电影开始的一幕,法比安把两个好朋友叫出来,在咖啡店谈论着国家的前途、人民的自由、马克思主义之类的话题。言语中可以看出法比安有近乎偏执的道德和正义感,甚至有激进的倾向。但是,他把朋友叫出来的真正目的不是要谈这些,而是要借钱付房租和买书。朋友开玩笑的说到:“最后,亚当·斯密赢了”。

法比安的生活渐渐与他人脱节。跟大学朋友出游时,他把手机扔了,这一举动极具象征意义——他对周遭的俗世越来越不满。在菲律宾的政治环境下,他富有正义感的内心,找不到行动的途径。退学后,法比安变得越来越边缘化,经常和朋友争论政治话题,但那些只让他感到更加绝望。

有时候,法比安的表现让人觉得,正是他的所学所知令他陷入内心的困境,知识并未给他带来解决问题的办法,反而让他陷入一种精神的焦虑之中。往好了说,他是生活在社会责任感与自我无能的挣扎中;往坏了揣测,他像个半吊子知识分子,满腹忧国忧民情怀。

法比安经常向富婆玛格达夫人借钱,但他实际上有机会获得好的工作,完全不需要过这种生活。这是拉夫·达兹对《罪与罚》中的主角进行的最大改编。小说中,主人公是个因贫困而产生仇恨心理的人,法比安则主要源于内心对现实社会固有的质疑,自己在狭小的租房内越来越封闭。这种改编使角色具有了一层现代意义。

贫民的无奈

事实上法比安的家境并不差,只是他已经脱离了那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家庭。他的困境产生于对社会过分失望的认知,以及近乎公道仲裁者的社会追求。除此之外,影片的另一条线,讲述了一个育有一子一女的贫穷家庭的遭遇。

圣诞节的夜晚,腿受伤的丈夫杰奎因被妻子易来莎搀扶回家,彩灯照射下,一家人从画面深处走近,没有过多言语欢笑,但是镜头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们走近。全片此类固定长镜头比比皆是,考验着观众凝视的耐心。也许对于导演拉夫·达兹而言,只有经历了这漫长的观看阶段,才会对后面突然而至的暴力和不幸,有更深的体会。

杰奎因受伤后长时间不能工作,易来莎依靠变卖家当和借钱度日,玛格达夫人也是他们的债主。有天晚上,彻底和朋友决裂的法比安,看到易来莎在玛格达家门外苦苦哀求,被拒之门外,蹲在墙角路灯下哭泣,于是给了她一些钱。但是第二天晚上,玛格达和女儿惨遭杀害,杰奎因成了犯罪嫌疑人,在司法漏洞下,被轻易定罪。一家人陷入更加不堪的处境。

无能的力量

杰奎因入狱后,易来莎曾想带着孩子自杀,犹豫之后,紧紧抱住了他们,悲剧没有发生,内心经历了一次重生,依靠卖菜维持生计。法比安则完全变了一个人,暴力没有使他看到任何希望,反而使内心备受煎熬。他以正义仲裁者的身份,将仇恨矛头指向富人,却没有帮到任何人。影片故事发展到这里表面上呈现的是横亘在富人与穷人之间被误解的鸿沟,但实际上在后面更长的篇幅内引出了超越阶级本身的泛人生困境。

杰奎因没有杀人,因而很抗拒/害怕适应监狱的生活,变成真正罪犯。但他向来平和,在时间和现实面前,最终选择屈从。他和狱友相处十分融洽,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甚至包括虐待过他的狱霸。如果说法比安以退学的方式抗议法律的无能,是种消极举动,杰奎因的逆来顺受多少也是消极的。后者以“无能的力量”承受扑面而来的重压,生活没有变得更好,只是在等待希望。而法比安,在理智与愤怒之间失去了方寸,生活已完全被毁。在咖啡馆打工期间,基督徒朋友想要用宗教化解其内心痛苦。这对骨子里排斥无用言论的法比安没有任何效用,他不相信一个人的罪恶可以被上帝宽恕。

几年自我放逐后,法比安回到家中。他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全靠佣人将他和姐姐带大。如今,他绝望到没有了家庭观念,解构一切美好的东西。信奉基督教的姐姐一个人守着家业,乐观看待生活,伤害了他悲观的内心。他用最极端的行为伤害了姐姐的幻想,对社会的不满已转向对人性的绝望,行为变得疯狂。在野外,他杀死了自己宠爱的小狗,一刀一刀地捅下去,伴着粗大的喘气声。

没有终结

法比安雇了艘小船,静静而呆滞地坐在船上,漂于河中。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彻底失败了,伟大的愿景没有实现,反而使自己更加渺小。他是个悲剧性的存在,理解他,不能简单认为是对知识分子堂吉诃德式行为的讽刺。更深的意义上,他暴露了人类的善心与恶行,在复杂的现实环境中,变得边界不清。

杰奎因是法比安的另一面——贫穷、没有知识。他的卑微、隐忍使他在承受住生活巨大的打击。导演用主观视角拍了一场他在监狱中做梦的戏,梦中他飞过大海、农田、自己的家,然后回到监狱走廊;出狱后,他又做了同样的梦,这次他悬空躺在丛林绿荫中,有种回归自然的安详感。

拉夫·达兹对《罪与罚》的改编虽然结合了国家、政治的因素,但却十分克制,重点放在了人本身,少有激烈的情绪性表达,也一改自己惯常的黑白影像。影片以相当开阔的视野审视了命运与社会的激荡,超越了单纯的阶级矛盾的叙事,在批判的力道之中,还原了生活本身的色调。对社会的控诉,隐晦而耐人寻味。历史并没有终结。

(原刊于《看电影》杂志,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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