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读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
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
维特根斯坦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能跟他并肩的,可能也就海德格尔了。两位哲学家有个特别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在非哲学领域同样很有名,甚至被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他们的哲学常常被拿来引用几句充门面。
了解海德格尔哲学的专业人士很少提他的逸事,而那些非专业的对海德格尔的了解,刚好相反,多是集中在海德格尔和纳粹的合作,海德格尔和阿伦特的婚外情,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分分合合。
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命运在这方面的际遇比海德格尔更极端,宣称了解维特根斯坦的两个人或许根本没办法交流,因为翻开维特根斯坦的著作,格言式的书写却严格层层递进的行文方式,深奥艰涩的表达,以及各种数学符号,这些对非专业人士来说,比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更难读,连摇头晃脑的“此在”“在者”的咒语都少很多,同类的咒语可能也就只有一句“不可说”了。
于是,维特根斯坦与波普,维特根斯坦与图灵,维特根斯坦与凯恩斯,维特根斯坦与罗素,维特根斯坦与摩尔,维特根斯坦与品生特……。园丁维特根斯坦,小学教师维特根斯坦,建筑设计师维特根斯坦,士兵维特根斯坦,富二代维特根斯坦,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交替亮相,书多如牛毛,文章更是不计其数。
可这样一偏的理解又怎么可能让你了解作为整体的维特根斯坦和他的思想呢?如果不是仅仅叶公好龙,不是仅仅装点门面。那,了解维特根斯坦的最重要入口,就应该是维特根斯坦哪怕在战壕里都没有停止的哲学思考,他念兹在兹所要解决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维特根斯坦的一生,传奇故事无数。实际上,一生中经历事情很多的人,虽然是少数,但也说不上凤毛麟角。事情经历的多未必就真的会收获的多,维特根斯坦之所以如此传奇,就是因为在看似复杂多样的经历中,有其一以贯之的有意识的哲学思考。他是那种你很难把他简单地归类到沉思型学者或者是行动型学者中的某一类的哲学家。我一直觉得,在他的哲学中,假如真的读出来了人生的领悟,那可能就真的开始了解维特根斯坦了。
瑞蒙克在他写的副标题为“天才之为责任”的《维特根斯坦传》里面提到,维特根斯坦在很小的时候就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假如说谎能够获利,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说谎?据瑞蒙克说,这样的思考源自于他到底是应该选择听从父亲的指示学习机械,还是反之,像他的几位兄长,甚至于他父亲那样去反抗父亲。这说明维特根斯坦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反思人生的自觉,放眼望去,多数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过这样的自觉,即便有,也可能仅仅是灵光一闪,而后一闪而过。
另一件事情是当有人夸奖摩尔有着“孩子般的纯真”时,维特根斯坦的反对意见。他认为,如果一种品格是像孩子一样天生就有的,那并不值得夸耀。那些值得夸耀的品格,必须是通过艰苦的拼争得来的。这样的思想贯穿在维特根斯坦一生的始终。
还有一件事情是罗素说的,他说有一天维特根斯坦来到他那里,却因为一个哲学问题的困惑而来回踱步,罗素问他“你到底是在思考逻辑,还是自己的罪孽?”维特根斯坦回答说“both”两者皆有。如果能在逻辑哲学论中看到维特根斯坦对生命的理解。那就真的是读进去了。
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应该是一种治疗。人的困惑多多,但一大部分的困惑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他们只不过是由于语言的错用、误用、滥用所造成的问题的幻象,这类幻象通过哲学逻辑的考察是能够被清除掉的,哲学因此而是一种治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困惑则是根本没办法言说的,这里的言说指的是用逻辑的方法说清楚。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的序言里说“位于界限另一边的东西直接就是胡说”,另一边的不可言说被叫做“胡说”,但“胡说”也毕竟是一种说。因此维特根斯坦在序言中说他的这部《逻辑哲学论》是在“划界”,这个界限就是在语言世界之中的,可说和不可说的边界是逻辑。
在《逻辑哲学论》的结构上,可说的那部分,从世界到事实,一路下来六个部分,都是在建构能够说清楚它们的逻辑体系,而第七部分,就是边界,你可以用语言去描述,用实践去呈现,这些事情是可言说之外的言说及其他。
《逻辑哲学论》就像是一种语言的清洗术或者叫矫正术,维特根斯坦通过逻辑的方式重新构造一套标准的语言模式,而一个日常语言的形态需要在逻辑层面上获得合理性进而获得意义,日常语言需要被逻辑来评价它的意义。
其中有个关键词是“函项”,它可以被视作一种关系。函项的意义就在于它把重点从孤立的点的考虑转换到对关系的考虑上面。关系连接起整个的世界。从这个视角来审视命题6中有关太阳升起这句话,或许可以这样来看,“明天太阳将要升起”这句日常语言在逻辑语言f(x)=y的审视之下可以被分析成什么样子:“明天太阳将要升起是真的”,“明天太阳将要升起是假的”。
维特根斯坦把“明天太阳将要升起”看成是一种假设,因为“我们不知道它是否会升起来”。这里面的思路有休谟的认为因果关系来自于心理,因此它缺乏必要的可靠的根据。但同时他又是康德的,只不过,不同的是维特根斯坦的确定性建立在了逻辑上,我们通过逻辑的先验性来建构稳定的世界,只有在这个层面才具有必然性。而归纳性的命题只能是一种假设。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一直都在做的工作就是划界和区分,通过事实和事态的区分,澄清偶然与必然的界限等等,在语言与思想与事实的关系中,用划界的方式加以澄清。观点,只能是哲学的。而真正的哲学,应该是哲学着。是在这样的关系中不断进行着的思想操作。通过不断的澄清,去消解点那些由于逻辑混乱造成的伪问题,治疗那些由于思想混乱产生的哲学病。
维特根斯坦有着明显高于他人的音乐鉴赏能力,我想,他的不可说的观念与他的这种音乐体验有关系,再加上来自叔本华的审美生活的倾向,不可说的那些才是更为重要的。必须看到,维特根斯坦给出的这个限度是逻辑语言的限度,而不是语言自身的限度,语言也可以作为呈现不可说的工具。
有时候,诗人面对着无限所带来的那种无法言说的内容,他们的语言有点像是梦呓,但那毕竟是在呈现着什么,这可能也属于维特根斯坦更为关注的不可言说的那部分。只是,那些不可言说,必须要被以其不可言说的自觉所规定,它是不可言说的,它只能以此来呈现。那么,自觉后的再次言说,就有了新的意涵。我们在框架下理解天空,在无边无际中感受天空,我们也可以在框架下感受天空,但前提是这种感受必须有其自身是一种感受的自觉,而不能与理解式的那部分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