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恩翼《贝瑟芬妮的微笑》

贝瑟芬妮的微笑

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从倒垂的树枝上摘下了一棵红里透紫的石榴,剥下黄皮,吃了七粒石榴子。

——《变形记》  奥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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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康六村保安部主管李华田在执法时被偷盗歹徒持刀杀害的凶案在小区里传得沸沸扬扬,南方广播电视台、世纪有线电视台新闻中心相继播出了案件调查的始末。

“贰零零八年七月十四日晚十一时二十分许,静康六村保安部主管李华田在例行巡逻的过程中,发现犯罪嫌疑人正在九幢一栋一楼零三室的阳台护栏上攀爬,李华田当即呵斥并用高光手电筒照射嫌疑人面部,嫌疑人受到惊吓后亮出刀具并对李华田进行言语威胁,李华田不顾个人安危与歹徒周旋并试图将他制服,在搏斗中被凶器刺中胸腔,因失血过多,经抢救无效于七月十五日凌晨四时不治生亡,犯罪嫌疑人逃逸后十二小时被警方缉拿归案。”

市公安局静康分局刑事案件办公室主任杨程接受记者采访。

“监控录像清楚地记录了整个作案过程,犯罪嫌疑人不存在任何狡辩余地,案件没有疑点。”

“水果刀,长度32厘米,非常锋利...”

“上诉申请将被驳回。”

“…李华田同志的离开,我感到很心痛。他用生命承载了这个社会赋予我们的责任与信任,我们的社会,也将回馈他与他的家人以最深切的爱戴、崇敬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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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田从羽毛般轻柔的睡意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通往白色圣殿的大路上,他径自向前走,来到殿前。上帝坐在施恩宝座上,头顶闪耀着金色的光环。李华田仰望着他,心里充满虔诚的敬意,“神啊...”他跪拜下来。

“孩子,你可知道自己的去处?”

李华田有些疑惑,“神啊...请问通往天堂的入口该向哪里走...?”

“你是问通往地狱的入口吗,我的孩子...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了吗?你循着声音去,那条河叫忘川,你捧一口忘川里的水喝下,前缘尽散,河面上会有渡夫载你到对岸。”

“可是神啊...我做错了什么??此刻人世间称颂我的声音是如此响亮...”

上帝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李华田胸口的伤,“孩子,世人用眼睛看事情,我用眼睛看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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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田,医生说我不能排卵...不是不能排卵...是...没有卵子生成...”

李华田的妻子梁敏芝坐在床边抽泣,“华田,你重新娶一个吧,真的。”梁敏芝把头埋在手掌里,叹气声哽在喉咙口。

“胡说什么呢,你的意思我娶老婆就是为了生个孩子?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有孩子没孩子,咱们一样能把日子过得舒心,晓得了吧?你看看这楼里,哪家做爹妈的不是为了孩子幼升小、小升初跑断腿?等长大点,考大学、考研、出国,要搭上多少钱多少精力,说白了,日子过得那么累,真犯得着吗?”

“我可不是在安慰你啊,我就是觉得各有各的过法,各个过法呢,也各有各的好处,你说是不是?”

李华田和梁敏芝结婚三年了,一直没有孩子。李华田瞒着妻子去医院检查过,精子质量没有问题,之所以平时他对想要孩子的事只字不提,也是觉得两人还年轻,三十出头的年纪,在现今社会上,很多人都还没结婚呢。可他俩不急,自然有人急,李华田的母亲隔三差五总要发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你们这个年纪,其实已经属于晚育了呀...

敏芝啊,你娘家是这个情况…妈妈我也是为你着想呀,你说是吧?

好来...不要再拖来,我现在的身体还能帮你们带带,等我将来床上一躺,你们怎么办?孩子谁带?请阿姨啊?学人家有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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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敏芝心里也觉得纳闷,他们夫妻俩从来不避孕,怎么就没怀上呢?正好这礼拜老板出差去了云南,她得空休了半天假,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是想在和李华田一起去不孕不育中心预约专家门诊以前,自己先去普通门诊作一下检查,放个心。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呢?

李华田和梁敏芝是网恋,彻彻底底在网上认识的。那时候,28岁的李华田喜欢摄影,自己在网络上开了一个博客,把自己去各地旅游采风时拍的得意之作贴到上面,挺火的,跟帖的人不少,也有些小姑娘留言暗意要见见这位有才华的大哥哥,讨教讨教摄影技巧,李华田都只是回复个笑脸,从未搭理过。唯有梁敏芝的写在他作品后面的评论引起了他注意的,他能感受到,相比别人浮夸的称赞,这个为自己起名作“叶芝的回眸”的女孩似乎真正读懂了他照片中想要表达的某种精神内核。后来两个人一起去逛博物馆,看绘画展出,看话剧表演,在现实生活中从朋友开始一点一点相互走近,一切都很自然。梁敏芝的父母是中学教师,她读大三那年,父母为了庆祝结婚周年一起趁暑假的时间去泰国旅游,在回国途中,飞机引擎发生故障,于是父母带给她的画面,就永远定格在了梁敏芝送他们到电梯口时,妈妈和她说,这两个星期你自己管好自己,有什么事情,给你舅舅打电话。爸爸用手比了个电话听筒的姿势,做了个搞笑的表情,“你进去吧,我们下了飞机给你发短消息”,他说。

梁敏芝流着眼泪,把从三岁开始父母带自己外出游玩时拍的照片集成的七八本相册摊在地上从头看到尾,她闭上眼睛,把头抵在铺开的相册上,闻着照片印刷纸和老旧的塑料相册合在一起的味道,挣扎着,不让自己掉进时间旋涡里...她挑出照得比较好的几十张堆成一小堆,装进牛皮纸信封里,剩下的,全送进了裁纸机。然后把信封锁进书桌的抽屉里,拔出钥匙往书包里一扔,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把鼻涕,拨通了舅舅的电话。

“舅舅,我明天开学了,以后我就住学校了...”

“没事儿,下学期只上几个月课,然后就去公司实习了...”

“真没事儿,实习期大家都还是住学校的,要写毕业论文的...”

“舅舅我不想考研,我想上班了...”

李华田认识梁敏芝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她掉眼泪的样子,她安静、颖悟、很感性,但不矫情,也没有文艺女青年的那种神经质。直到那一天,梁敏芝把牛皮纸信封递给李华田,他们俩一张张翻阅,谈起四年前在电梯口的情景,梁敏芝的眼角一点点红了,眼眶湿润,第一股眼泪,第二股眼泪...梁敏芝蹲了下来,一声声啜泣,她的裙子向上撩了一下,露出淡蓝色的内裤花边,李华田迅疾俯下身子,拉起裙边牢牢裹住她的大腿...他跪在地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他要替她支撑,即使此刻他臂弯里的这个女人不属于他且永不属于他,他也要替她支撑。这是他身体里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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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夫妻俩说好去母亲家吃晚饭,临时赶上梁敏芝所在的公司企划部里一个文案急着需要修改,她不得不加几小时班。李华田独自坐在母亲客厅的长沙发上,眼前这个电视机,仿佛永远只有一个频道——儿童智力竞技比赛、朗诵比赛、少儿歌舞表演、育儿知识讲座、婴幼儿护理用品购物专场、儿童影视剧场…

李华田觉得现在很难和母亲搭话,无论他说什么,最后都会被绕到同一个话题上来。李华田的母亲是个守旧、坚强、执拗的女人,退休前在一家国营五金店做营业员,李华田十岁的时候,当了二十二年货车司机走南闯北的父亲因烟酒过度染上肺癌,母亲为了节省花销,没有请一天护工,所有擦身换洗的事都是母亲一个人做。一年后父亲离世,母亲变得愈发寡言,退休后,本来就没什么兴趣爱好的她,唯一的寄托就是能有个孙子孙女的,让她带带,让她逗着笑笑。在她的概念里,女人,就理应为丈夫养育后代,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那就像新婚夜发现妻子不是处女一样,丈夫就算再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母亲那天话里有话的委婉的抱怨在李华田听来非常刺耳——“敏芝,你娘家是这个情况...”对,妻子是没有娘家的人,她在我们家要是受了委屈,是没地方可去的。正因为这样,李华田不能让妻子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委屈,这个家,就是她一生的归宿,也是她唯一的归宿,如果天塌下来,李华田就是那根擎天柱。

“前两天,隔壁刘阿姨陪我去了一趟市妇产科医院,他们那里搞义诊和咨询活动,我问过医生了,你知道怀孕最适宜的年龄是几岁?26岁呀...”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那里不孕不育科要提前两星期预约的,专家门诊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我都帮你问好了,哪个主任医生最出名,出诊时间是哪天,上午还是下午...喏,都写在上面了,我都核对过的哦,你们自己算好时间...”母亲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到他面前,他没动,母亲推了一下他的臂膀,他慢腾腾伸出手去,眼睛紧紧盯着电视机上缭乱的灯光秀。李华田不是那种愚孝的儿子,但他不想伤了母亲的心,毕竟她独自抚养他这么多年,一生没享过什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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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多好...人家还要用措施...结果一不小心还搞失败了,我们就没这种担心...”

梁敏芝躺在李华田怀里,听丈夫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任由他的手在她身体上游走。空调发出微小的哄响声,如此静谧的夜晚。

“你妈要是知道了,要恨死我了...”

“别让她知道不就行了么,她年纪大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那怎么可能呢,她把门诊时间表都给抄给你了,你还指望她让你再拖个三五年...?”

“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跟她解释嘛,你别操那心了,睡吧,明天你们部门开晨会,小心老板说你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那我问你,你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是真的有没有都无所谓??”

“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这辈子只要有你,就已经很开心了,我真的觉得有孩子挺烦心的,还要教他做人做事,还要辅导他功课,我一个高中生,当保安的,将来说不定还要被孩子笑话...你说我有这点闲功夫,做点别的什么不好啊...”

梁敏芝安心地伏在他肩头睡着了,而李华田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三天后,他正在当班执勤,母亲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预约上专家门诊,他深吸了口气,拐到小区一个没人的楼道口,“妈,我这两年不想要孩子,我...我觉得现在挺自由的,敏芝前些日子也催过我...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她没反对...过两年再说吧...好吧...”

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回音,不知道是不是楼道口信号不好。

******

深夜,路灯昏黄的光从窗帘缝隙中照进来,投射在床前的地板上,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李华田却迟迟无法入睡,这些日子,好像每一天都在逃。自从那通电话后,母亲再也没主动和他说过话。一周一次的电话关心式问询没有了,也不再叫夫妻俩过去吃晚饭了,当然,也没再提生孩子的事。这种冷淡,让李华田感到脊背发凉,他从没和母亲有过这样的僵持,即便是当年高考落榜,母亲坚持让他复读一年再考而他坚决不从;即使在母亲的强烈反对下坚持要当个被人冷眼的保安,那些事情,母亲都退让了,而这一次却不一样,他感到了母亲的无言中,那冰一样的坚硬,那种非此即彼不容商榷的寒意。这个横在他与母亲之间的梗,只能用强硬去对抗,消耗它,也消耗自己的心。

梁敏芝每天都要问他同一个问题,“你真的要不要都无所谓?是真的吗?真的吗?”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地寻找确认,李华田从温柔的、发自内心的开解和抚慰,慢慢转变成强烈的压抑自己的厌烦,尽可能在没有穷尽的发问后依然微笑,作答,安抚,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月,两个月,周而复始,他甚至想过设法和上晚班的同事换个班,这样就可以适当地避开和妻子相处。而这一切,都只是生活的其中一个层面,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让他身心纠痛的,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他的妻子,此刻的他,向往入睡又害怕入睡,因为他知道,在梦境中,他将和女儿在一起。

******

一开始,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梦。

半年多前那个夜晚,他梦见一个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齐耳的褐色短发,和他的头发颜色一模一样,乌黑的大眼睛,和敏芝的眼睛一模一样,翠绿色的小裙子,小红皮鞋,笑起来嘴角有两条小弧线,说话声音像银铃般清脆。她叫他,爸爸爸爸,我要吃石榴。李华田把她抱在膝头,一粒一粒把石榴扣出来,放进她嘴里,她嚼着,鲜红的汁液把小嘴唇都染红了。

李华田笑醒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李华田入睡后,小女孩又出现在他的梦里。爸爸爸爸,花园里有多大红花,我够不着,你摘给我吧...她牵起李华田的手,在林荫道上奔跑,翠绿色的小裙子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李华田在玫瑰园里为小女孩摘下数不清的大红花,她兜起小裙子,把花朵裹在里面,腾出一只手,挑了最大的一朵,放在李华田口袋里,爸爸,这朵给你。

然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他给这个女孩起名叫娃娃,每天晚上,他和娃娃一起逛动物园,在空旷的楼道里玩捉迷藏,买雪糕给她吃。不过娃娃最爱吃的还是石榴,真奇怪,爸爸觉得石榴小小颗的,吃起来不如大口西瓜来得过瘾,可是娃娃喜欢吃,石榴,像红色的宝石,汁水,是鲜美的罂粟...在李华田心目中,如果说他心爱的人是一个百合,那么他的母亲,就是百合的外面几层瓣,颜色深一些,质地皮实一些,他的妻子,就是剥开外面几层后露出的洁白鲜嫩的瓣,颜色娇美些,质地脆弱些,而他的女儿,就是百合的心,就是把层层百合瓣全部剥开以后藏在最里面的那个百合心。

这半年来,李华田仿佛活在两个世界里。白天一个世界,工作,上班下班,回到家里,变着法子安抚妻子,身心俱疲,又想到母亲,心里堵得透不过气,循环往复。而晚上,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和女儿在一起。他知道他对妻子撒了一个此生最大的谎,“你真的要不要都无所谓吗?是真的吗?真的吗?”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有所谓,我有所谓!我想要一个孩子,我想要一个女儿,我想她想得都快疯了!!

******

清晨,李华田刚准备去居民区巡逻,手机响了。

“华田啊...我是隔壁刘阿姨啊,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啊?你妈妈发烧发了两天还没有退啊,估计要去医院打点滴了,我一个人扶不动她呀...”

李华田使劲敲门,“妈,是我,开开门啊...!”

门开了,母亲没看他一眼,转身回床上躺下了,眼睛一闭。

“妈,我带你去医院打点滴吧,高烧不退要引发肺炎的,生了肺炎就麻烦了。”

“你不就盼着这一天吗?”良久,母亲发话了。而李华田却不知如何作答。

妈,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很多小夫妻都不要孩子,这也不是说一定就不对...

妈,我也没说将来肯定不要,这不是...稍微晚两年再说嘛...

又是良久的沉默。

就在李华田实在耗不下去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母亲终于说话了。

“华田啊,你爸走得早,我本来想呢,等你的孩子长大些,带他去坟上看看你爸,让他宽心。你要是还记得小时候你爸对你的好,你要是...要是还有点孝心,就...就不要让你们李家绝后!不要说什么过两年这种话来糊弄我,你们这代人有什么新思想新观念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爸的孙子孙女要平平安安出生,健健康康长大成人。”

“你不要在这里和我东拉西扯解释什么,下个礼拜,下个礼拜去预约,该调班调班,该休假休假,你不去,以后也不要来这里。”

回去的路上,李华田骑着自行车,觉得胸口像堵着一块石头,透不过气,透不过气...母亲这里没有回旋余地,三十分钟后,当他一脚踏入家门,又必须是一副好好丈夫的模样,不能让妻子发现一丁点心绪,经年累月,李华田觉得自己累得有点撑不住了,他又要两面应付,又要时时刻刻逃避着自己一生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个血淋淋的事实,他才三十二岁...他能逃避一辈子么?他将如何面对已经一遍遍许诺了他完全“无所谓”的妻子,如何面对执拗的母亲?如何面对自己对娃娃的思念...梦醒时分,娃娃消失在梦的尽头,我的女儿,陪伴爸爸的时间短得像几个飞逝而过的电影镜头,你和爸爸,生活在两个世界,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永远见不到你了,爸爸舍不得离开你...但是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华田的自行车拐了个弯...

“敏芝,我们晚班的同事家里有点急事,我今天晚上顶他的班。”

“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只要有你就开心啦...别胡思乱想了啊...”

晚班巡逻很清闲,也很自由,小区里没什么人。李华田灌了几口酒,拿着手电筒走了一段,在小区花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这是梦境中他和娃娃经常玩游戏的地方,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娃娃的样子,娃娃胖乎乎的手臂上...那白皙的、半透明的的皮肤...皮肤上的细小绒毛...娃娃汗湿的褐色短发贴着他的下巴...努着小嘴巴吸住一粒石榴,做了一个鬼脸,抬头看看他...笑了起来...那笑声像田里的溪水,穿梭在李华田心间,娃娃...不要离开爸爸,答应爸爸呀,答应爸爸呀...

李华田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母亲的强硬、妻子的追问,努力不去想自己的女儿只能存在于自己的梦境和幻想中——这样一个愚蠢的、荒诞的、针扎一样疼痛却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他觉得头晕目眩...三十二岁...还有几十年要捱...透不过气...透不过气...他感到有两块无形的沉重的石板从胸口和背部同时向他压迫而来,他被固定在中间动弹不得...疼痛...晕眩...他想逃,想躲,但这世间...这世间已没有他的藏身之处...

“什么人?”李华田在晕眩中看到一个向上攀爬的人影,他把手电筒举过头顶,男子为了避光侧过脸去,强光唰得把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形照得通体透亮。瘦削,有些佝偻,左眼下一滩烂泥色的胎记。

“别过来...别过来...!”那人嚯得亮出一把刀,一边倒退一边仓皇地说道。

银色的刀刃,在强光下凛冽地向李华田叫嚣着,好像千万个挑衅的面孔,李华田在将要窒息的压迫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这快意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李华田向着那刀刃上的光走过去,一步,两步...“别过来...!叫你别过来...!”他发现那刀光不断向前移动,他兴奋地跟着跑了起来,追着那光,越跑越快...他挺起胸膛,向着那刀光冲过去,仿佛要与它合为一体...

冰冷的...潮湿的...他感受到了彻底的快意...他的身体起先越来越重,紧接着又越来越轻,他感到自己飞了起来...昏昏欲睡...

******

上帝的荣光照耀着整个殿宇,人们结队一一上前接受他最公正的审判。李华田无法不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想到自己逃离了与母亲和妻子在尘世间的纠葛,却陷落进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他不寒而栗。如今,却已经无法回头。带着对家人的亏欠,他亦步亦趋跟在行进的队伍后头,却望见迎面走来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跟他们解释,不是我捅的,是他自己往刀子上撞的,没人相信...”小偷的身体更加佝偻,左眼下一滩胎记僵成紫黑色。“兄弟,我们无冤无仇,你寻死又何必把我一起搭上...”

“对不住啊...是我对不住你...”李华田歉疚起来,拍拍小偷那瘦骨嶙峋的肩,“你不该赶巧让我撞上...”

“我的命不值钱,活了死了都一样,可怜我小女儿...唉...”小偷伸手去抹眼泪。

“你有女儿...?”李华田的心隐隐纠痛起来。

“五岁,还是个小娃娃呢...医生说要移植骨髓,否则就是个死。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啊...不然谁会去干那种事情...我实在是被逼得没法啊...现在我走了,过不了几天,她也要跟着来了...可怜她还那么小,还没正经做过一回人呢...”

小偷拽起一个衣角擦眼泪,口袋里掉出一张纸片,李华田弯腰去捡,这弯下去的腰,再没法直起来。他半蹲在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纸片...那是一张两寸大的小照片,照片上是个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穿着绿色衣裙,褐色短发拢在耳侧,咧着嘴在笑,嘴角有两道小小的弧线...

“长得像他妈...”小偷幽幽地呜咽。

******

李华田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还是上帝的惩罚已提前在他身上显现开来了。他感到他身体里的骨骼在吱吱作响,血肉和筋骨各自分离,他的嗓子灼热得冒烟,浑身像是有火在脚底炙烤,他的手脚好似被烙铁铸成的镣铐桎梏住了,每走一步,镣铐发出轰鸣般的撞击声,像来自天际的锣鼓喧嚣,震碎了他的耳膜、他的鼻腔、他的舌头,他的瞳孔。“娃娃...是我的娃娃啊...是我的女儿啊...爸爸不知道...爸爸不知道啊...” 与这撕心裂肺的丧女之痛相比,尘世间的那点苦楚,究竟算得了什么...李华田想回到那白色殿宇中,求神用自己的命来换娃娃在人世间的命,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了命。李华田抡起拳头重重地捶打地面,捶打着人世间的那个自己,那个没有坚持守护妻子的自己,那个没有让母亲安心的自己,那个自私的自己、懦弱无能的自己、那个心里充满欺骗和逃避的自己、那个没有保护好女儿的自己...他的眼泪哭干了,每走一步,身体里的器脏一件件掉落出来跌破在地面上,冒着滚滚浓烟,他的指甲开始融化。

“神啊...!!!!!!!!!!!!!!!!!!!!我错了...!!!!!!!!!!!!!!!”李华田扑倒在地,向着天的尽头大声呼喊。“我认罪悔改...我愿意认罪悔改...”

上帝没有回答他。

他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带着无形的镣铐,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忘川走去。

******

忘川的波涛打湿了李华田腐烂的双脚。他的身体支离破碎,栽倒在河岸的浅流中,河水倒灌进他嘴里,无比香甜,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渐渐的,眼睛再度明亮起来。李华田慢慢地从河岸边站起身来,发现自己俨然是少年时的模样。尘世的记忆像风一样消散而去,他望着眼前滚滚的河流,有个渡夫划着小船靠了岸。李华田坐在船头,闻到清风里有阵阵花香,不远处,披着羽翼的天使在轻轻歌唱,他跟着天使走过一个个花园,那里到处是会说话的小鸟和蝴蝶,清澈的泉水在脚下流淌。李华田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他在花园里奔跑,亲吻每一片树叶上的露珠,他的心是那么快乐,那么满足,他徜徉在树丛中的小道上,望见小道边有个园丁在浇水,园丁佝偻着身体,朝他点了点头,李华田觉得他的脸长得有点特别,眼睛下面有一滩浅浅的斑迹,好像在哪里见过。李华田想不起来了,他也向园丁礼貌地点了点头,独自朝着丛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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