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舟《繁花落地寂无声》
繁花落地寂无声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张爱玲惯用着悲凉凄迷的语调,将人的精神往逼仄阴森的巷弄里引,在烟雾弥漫里,在缠绵悱恻里,戚戚地讲一段故事,又给了一个“到处都是传奇,却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结局”。两个世俗的男女,在乱世倾颓里结合,各得其所。而张爱玲的故事,从不善待笔下的每个人,圆满亦是桎梏虚妄,传奇不过浮光掠影。每个结局,都是繁花落地寂无声。
张爱玲的成名作《倾城之恋》,写于二十三岁。她黯然销魂般的文字功底已是炉火纯青,她的九阴白骨爪撕裂世道人情的荒寒冷清的精神内核也可刻骨铭心。两个精明算计的人,以爱为名,以婚姻捆绑的平凡人故事,也成了一座城的传奇,令人心生靡靡。“倾城”自是不囿于“倾国倾城”的容颜,张爱玲用糜丽清冷的笔触,为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写沦陷的香港,写颓圮的“爱乐之城”。所谓“倾城”,不过是两个顾影自怜的人相遇,为爱而“爱”,纯净痴真的向往和爱情,便在两个同台异梦假意自欺的人的世界里坍塌了。
白流苏爱范柳原吗?对,不爱的。她美貌的资本是婚姻的赌注,她要的是一张可以依附的长期饭票。
范柳原爱白流苏吗?也不爱的。他不要婚姻的牵绊,只要柏拉图式的精神安慰,要银货两讫的交易。
两个萍水相逢的男女,不过跳了几次舞吃了几顿饭,哪会生出全然不顾的爱意。一个是纵横情场的红尘老手,一个是韶华不待的离异女人。都不是可以有着一见钟情纯粹简单的人。入眼入心的都是算计,一个要没有牵绊的美貌,一个要可以倚仗的饭票。精明老道的人便开始设计一座城,洞若观火地,知道对方没得选。一个萍水漂浮的女人,要寻求依靠,可用物质打发的便最易驯服。白流苏确实没得选也选不起。三十临近的年纪,容颜是易碎的梦,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不甘为着离婚死去丈夫的遗产断送余生。她的赌注,便只是婚姻。她的处境之艰难---在家中受着各方奚落冷眼,相亲不过是有五个孩子的鳏夫。她只有清醒地带着豪赌的心走进这座城。
抵达香港,灯红酒绿。她忖着:在这夸张的城市,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她料着了与范柳原的相遇,还存着天真的以爱为名的婚姻的念头。范柳原目睽睽下承认:我在这等你。步步为营,缠绵悱恻,摆了一道必赢的棋局。他有恃无恐的亲狎与风度,陪着白流苏游一座城,出钱出力,翩翩有礼。白流苏到底是清醒的也有望族的廉耻,她提心吊胆的防着他的绅士,怕哪天他摘下假面具,猝不及防的袭击。直到白流苏知道别人的误解,认为他们是夫妇,才蓦地知道了范柳原的用心。很明显的,他要她却不愿娶她,因此他采取了光明正大的方式处理企图推卸责任,若是她日后被抛弃了也绝对没有谁可怨。她悟到这个人有多么恶毒,有意地当着众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骑虎难下,回不到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没有第三条路。”白流苏进退两难了,迁就她便是万劫不复要在逼仄的仰人鼻息里消磨余生。不顺,只是枉担虚名。白流苏选择退出,回到上海。
然而现实的可怖是不容她选的。王安忆在《长恨歌》里说“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是那种最卑贱种子,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发芽。”世俗的叽喳污秽不容她自欺自一切子虚乌有。“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失败了,反而上人家的当的,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还污了刀。”阴森可怖的周遭,让白流苏进退维谷。一封“乞来港”的书信,众人的推搡,便彻底丧失了对等的尊严和天真的幻想,看着自己清醒的走进设计的城,看着范柳原的流言生效,终于“躲进小楼成一统”,成了他的情妇。
范柳原,这个毒辣的人,他爱她,然后不过如此。只是为着自己的私欲引着白流苏到香港引着流言四起,使她迫不得已沦陷。而他又给些虚无缥缈的希望,不能说完全不爱,只是不给白头偕老承诺。
他对着白流苏说:“'死生契阔,与子偕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看见过最悲哀的一首诗。生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的我们支配,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做得了主似的。”他将爱解读成不由自主,赋予了苍凉凄美和难逃撕裂的命运,爱在生离死别面前是脆弱的。一梦飞渡寰宇间人,在变故面前人亦只是蜉蝣寄身于世蹉跎于世,爱哪有长久的附丽。可是又或者说,这是他含混的推脱。他要求没有牵绊的情感,不会走向婚姻的爱,折射的不过是他的个人主义,还要搪塞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便会原谅现在的我。”范柳原是旅外华侨,因着私生子身份不被家族待见。“他是因为思想上没有传统背景,所以年轻时候的理想,禁不得一点儿摧残就完结,终生躲在浪荡油滑的空壳里。”自由主义者,像他这样狎玩的,大多都不愿让责任桎梏了欲望,让承诺捆绑了余生。他渴望的爱,在那个有着白月光的夜晚倾诉,他的电话那头说:我爱你。温情亦凉薄,迷濛吐雾的调子,让白流苏存着天真的向往。也在彻悟后断绝了念头,只为饭票平凡而过,变成了世俗里男女暧昧的讨价还价。
张爱玲的小说笔触下的爱情,大抵苍凉,亦或呈物化的摸样,承诺大多不可靠,只是对等的你情我愿,便注定要写一个个悲剧。张爱玲成名趁早,彼时她不缺物质,只待纯粹的相知。胡兰成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给了迷濛的幻想,但承诺终究轻许。
如果故事在此时结束,便不过是俗世浮尘里的一段纠葛,给人以全然自度的爱恨。但张爱玲终究是写了传奇的。故事没有结束,她为他们各自的身不由己,情不自禁设了归结。倾了一座城,香港沦陷在战火中,动荡的乱世里,各自拥有的随时化为乌有,只有眼前的人可以依偎。世俗中的男女,选择互相原谅,互相接纳,一瞬间的彻底谅解,足够他们和谐的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人性和命运的纠葛,成全了两人,他们彼此依赖,彼此挣扎,彼此成全,最终近乎真实的平凡下来,却绝不是为着爱。
张爱玲说过“写到极端的病态和极端的觉悟的人终究不多,时代是那么沉重,不容易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下来,疯狂是疯狂,到底有分寸。”张爱玲的主题是悲凉,“长的的磨难,短的是人生”,所有结局都是繁华落地寂无声,所有主题最终都指向生命的虚无。社会的波澜壮阔是遥远而短暂的,长久的是那些平凡男女的平凡悲欢,其间的曲折跌宕才是生命的底蕴。
真实的人生,哽咽而善忘的人,带着怅惘平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