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谁在开凿我的肉身

谁在开凿我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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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锋来了又走了

北野

他从出站口来。

又从进站口去。

火车站挡住了我的视线。

谷歌地球也看不清一个人一辈子的行踪。

他的故事只有天知道。

有时他在火车上睡觉，梦游的灵魂却在树梢上奔跑。

或者急速坠落，醒来一看

火车已经到站。

人世间的一切

只向我们显露一小段细节。

就像张锋来了又走了

只显露相聚的快意，不涉及独行的寂寞。

教师节日记

北野

开学了，又逢教师节。

女儿送我一棵树和两只鸟：

地面有绿草，天空有太阳，还有四朵云。

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发来短信，谢师恩，祝快乐。

有的清新如林间的黎明。

有的渺远如天边的鸿雁。

世俗的鞭炮也从海边传来它们破碎的欢乐。

越过汽车低迷的轰鸣，一只布谷鸟高高在上的歌声

仿佛来自遥远的《诗经》。

还有秋蝉坚守在转世的枝头。

其声也弱，其鸣亦哀。

乌鸦的大嘴已备好收尸的棺材。

大地将是清净的。

我们用过的这一段人生也将是清净的。

当海枯石烂，我们遭遇的全部欢乐与罪过，都将是清净的。

从前我为陌生人写作

北野

从前我为陌生人写作

以为自己的声音

可以穿透尘埃

像照进天井的光

落在瞎子的油灯上

现在灯灭了

只有地板上盯着我呆看的小狗

匍匐在光中，五体投地

等待我睁开眼睛

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让你拼命吸烟

我和你在一起还不够吗

我可是心满意足

水在碗里，骨头在垫子上

要说的话都在你的诗句里

为我写作吧

为你身边的植物和动物写作吧

为那些真正欣赏你喜爱你的生命写作吧

他们爱你的气味、声音、懒散的节奏与温和的天性

真正在乎你的，不是广大无边的陌生人

而是数量有限的几双，瞌睡的眼睛

再次写到油菜花

梁兄

我是在婺源初次认识油菜花的

那时，春天的风也来到中间。它们低着头

小小的身子，一直保持着很小心的姿势

许多年以后，我用蹚过浑水的脚

再次走近它们。这些无辜的

背井离乡的小女人，仿佛用尽了盘缠

或体内的火焰。我看见它们

抬着厚厚脂粉的脸，在广大城乡之间

晃荡。现在，它们又搬到我居住的小城

并模仿一些花朵，住了下来

阳光下，它们咧着嘴，露出了满口镶金的牙齿

老屋

梁兄

此刻，这座定居在我籍贯的老屋

正遗物般，蹲在节日的鞭炮声里

多年没有亲情照看，它的身体

一砖一瓦之间的关系，已经明显生疏了

房前的红叶石楠，在空气中胡乱地生长

陪着老屋一寸寸老去的草，占据了

大部分春天。这个略显荒芜的上午

我从外地回到这个祖传的家

来到每个蒙尘的房间，站在厅堂时

又和相框里的父亲对视了一会儿

仿佛寻找一段失踪的光阴。而这时候

被我连哄带骗，一起返乡的儿子

却不停地催促我回家

或者说回到他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家

他似乎跟老屋无冤无仇，无话可说

目击

梁兄

借助一场雨，缺水的老家

又暗暗地绿了。被风反复传颂的

村庄，到处都是急于下地的种子

和我上了年纪的乡亲

低矮的天空下，一群群燕雀飞过来

又飞过去，好像没有什么太远大的理想

河边那两只鸭子，一种白

跟着另一种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这时候，一对年轻夫妻又要出远门了

一个老妇人使劲地安抚满眼泪花的孩子：

不要哭

疾病志

湘小妃

谁往我身体埋下炸弹。引线“吱吱”叫着

我的一部分冒出硝烟

想起钢钎。一下一下

在岩石凿着眼。谁在开凿我的肉身？

我就要从罅隙里，掏出沉重的花朵

不，不，那不是花朵。多少年，我坐在火山口

我高踞火山口。行色匆匆的人们

闻不到我身上蒸腾的硫磺气，沸腾的岩浆

仿佛锻尽杂质，去除柔软部分

我就能存活于冷暖人世。仿佛我能再一次从尘埃里爬出

情人

湘小妃

夜半适宜翻书。隔着大幅的玻璃窗

他又一次抚摩她：

橙黄的床头灯

贴紧颈项的黑发。她侧过身

她寄居在蚌壳里，她是安静的

她的眼泪

初生的婴儿般，纯净、柔软

她拥有纯净柔软的身体。他再一次抚摩她

她打开蚌壳

朝月亮吐出古老的姓氏

父亲

常建世

瞄准城市

把笔直的身躯拉成弓

射出我这枚响箭后

你隐居了

隐居到了

安全的泥土里

爱人

李永超

就像那箍桶的

篾环

如若没有你

特质的柔和软

家——

这只多成员围拢的

木桶

早就散了

村庄

浪人纪

天还没亮

公鸡先发言

叫醒了梦呓中的狗

大雁鹅

独自说着北方

耕地零零散散

农民抡起农耕时代的回忆

等一枚朝阳

从地平线跳出来

在一起

祁俊清

白天死去

我们就在黑夜里活着

人间死去

我们就在地狱里活着

你死去

我就在想你的梦里活着

只要在一起

我不在乎活在哪里

李白

祁俊清

这个李白，不是那个李白

那个李白是唐朝的

写得一手好诗

那个李白，不是这个李白

这个李白是李村的

种得一手好地

这个李白，就是那个李白

一个捉犁，一个握笔

倾情写诗

那个李白把诗写在纸上

这个李白把诗写在泥土

一起不朽

一瓶酒

山东石棉

一瓶酒摆在酒柜上

从没想过喝掉它

只想陪着它，在这里度过

近乎密封的一生

十年之后只剩半瓶，百年之后

只剩下一滴……

这无人打扰的过程

它走得缓慢、无声无息

为它除去灰尘，抵挡

丰收和落日。若想爱

它只能爱我

若想死，它只能死在幽深的瓶底

若想奔放一点，若想热烈

现在，还不到时候——

人间还没准备好，我还没为剧变

写下壮烈的檄文

米

陈衍强

择水而居的村姑

一个季节就长成

害羞的小家碧玉

田是她扬花的闺房

拖泥带水的草裙

在她温柔细致的腰上

吹拂风调雨顺的民间

当灌浆的秧歌

扭过农耕时代的阡陌

稻谷就是她黄金的嫁妆

谁用婚姻的镰刀

收割回家

她就为谁守身如玉

成为一个人的基本口粮

只有在饥饿的日子

她才无法阻止

有人为她梦中碾米

顺便去粗取精

脱去紧身的衣

捧着她雪白的身子

用反复朗诵的自来水

淘出纯洁的精灵和芬芳

将生米煮成熟饭

11 月1 日，与长岛在苏州沧浪亭

张敏华

只有落叶，只有被树枝折断的幽静，

身后太湖石溅起的

沧浪，拍打着北宋的岸。

但元气还在。如果俯身，不用说卑微，

仿佛不再有焦虑承担着彼此。

──迷恋，宿命，不完美地活着。

而它们的神秘，支撑，穿堂之风，

昼夜，像更高处的瓦当，

渴望雨雪，被还原，或破碎。

是否到了时候？生死之门虚掩着离别，

时光隐退，沧浪还在，

就在这里，只愿成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