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警察
一、放下武器
盛夏的骄阳下，木兰大道的十字路口周围已然一片混乱，路人们纷纷惊惶逃窜，尖叫声此起彼伏。在路口中央，站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手中挥舞着一把寒光凛冽的菜刀，他嘴里念着含混不清的语句，双眼迸射出癫狂的光。他高举着刀，飞快地冲向人群。
距离街心不远的仁爱小学刚刚下课，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如浪潮般涌向门外，完全没有想到致命的危险已近在咫尺。
远处传来嘹亮的警笛声，然而街心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一时间难以靠近。警察封小宁取出佩枪，猛地推开车门，寻找着凶徒的身影。
“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封小宁听到一个男人颤抖的喊声，他跑过挡住视线的银灰色货车，眼前的景象让他皱紧了眉头。
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被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揽在怀里，刀刃直指向她白皙莹亮的脸庞，她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的泪水，在凶徒粗糙的手臂间无力地挣扎着。她的父亲几乎是跪坐在疯男人的面前央求着。封小宁盯着挟持小女孩的男人，那人凌乱的长发挡住了面孔，看不清楚五官。
“警察！放下你手中的武器！”封小宁急红了眼睛怒吼道，“放开那个女孩！”黑洞洞的枪口径直对着疯男人的额头。
疯男人吃吃地笑着，丝毫不为所动，手中的刀刃却更加逼近女孩柔嫩的脖颈。
“不要啊警官！他会伤到璇璇的！”女孩父亲高声喊着，恍惚间这喊声似乎分散了疯男人的注意力，他有一瞬间的愣神。璇璇的父亲突然一跃起身，直扑向疯男人怀中的女儿。
疯男人猛然收紧的刀锋，却扣住了封小宁的心弦。
“砰！”枪声响起，两个人应声倒地。封小宁冲上前，一把抱回依然在哭泣的小女孩。她的脸上有一块划伤，满是惊恐的神色。
“爸爸！警察叔叔，你快去救我爸爸！”璇璇的哭喊声中，封小宁急忙跑上前查看，璇璇父亲胸口留下一个汩汩流血的伤口。疯男人被他压在身下，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知觉。封小宁将他的衬衫撕开一条，为他紧急包扎了伤口，暂时止住了血。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胸前佩戴的无线电传来嘶哑的电流声，女孩璇璇扑在父亲怀中，而封小宁瘫坐在地上，烈日下的万物都收敛起影子，小心翼翼地喘息着。
二、父亲的秘密
最近两天，东晓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门口，经常徘徊着一个愁容满面的女人。她远远望见驶入院内的警车，就急忙迎了上去。
“蔡队长，可算等到您了，您看我们家老叶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你们可要给我个说法啊！”女人的声音有些喑哑。
“叶太太，您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请您放心，我们会全力调查的，”蔡队长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红着眼眶的女人，“而且据我所知，叶先生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接受观察治疗，尚未苏醒，您还是回去照顾好叶先生，我们这边有新的消息，会立刻通知您的。”
“我们家老叶，平时不吸烟不喝酒，特别老实的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仇家，璇璇也乖，是个特别听话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她的声音渐渐哽咽，“……就怪你们那个警察！疯子拿着刀乱砍人，他举着枪不去打疯子，倒冲着我们老叶开枪……”
“叶太太，这个我们也和您解释过了，当时情况危急，您女儿被凶徒挟持，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封警官开枪的本意是想制止凶徒，没想到叶先生……”旁边的林警官说。
“那你们警察都是怎么训练的？着急就能乱开枪吗？我不管，你们要给我们家赔偿！”绕来绕去，她终于说到了重点上。
蔡队长示意林警官将叶太太带到旁边的休息室，他叹了口气，低头思忖了片刻，沿着走廊走到底，进入了一间狭小的斗室。
墨绿色墙面上晕染着朦胧的灯光，整个房间只有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封小宁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他的脸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像很久没有梳洗过一样。他抬起头望着走进来的蔡队长，眼睛里满满的血丝。
“队长……”封小宁感到喉咙里像堵住了一样。
“小宁，你从警校毕业后来我们刑警队，也有五六年了吧？”蔡队长端起木桌上的水壶，给封小宁倒了杯水，“你也不是一个新手了，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啊！”
“队长你不知道，当我看到那个小女孩，我就想起了我的淇淇，我就没忍住……”
蔡队长怔住了，他的脸色缓和了些，“唉，小宁，淇淇的事也过去一年了。”
“蔡队，淇淇是我的女儿，我也曾是一个父亲啊！”封小宁激动得近乎歇斯底里，“我看到那样的场景，就像我见到淇淇的最后一面！”
进入刑警队后，封小宁和未婚妻倪蓝正式举办了婚礼，婚后两人非常幸福，很快就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取名为封依淇。一年前，封小宁在执行任务中剿灭了一组地下黑帮的核心势力，随后遭到黑帮余党的报复。他们带走了小依淇，那天，她穿着一件草莓色的柔软毛衣，像一个小小的天使。
一阵电话铃打断了封小宁的悲声，蔡队长接通了电话，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刚刚医院通知，叶天龙突发胸腔出血，目前抢救无效，已确认死亡。”蔡队长回头看着椅子里缩成一团的封小宁，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宁，你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吧，和倪蓝好好聊一聊。”
封小宁抬头深深地望了蔡队长一眼，然后取下了胸前的警徽，掏出了口袋里的警官证，至于他的警用手枪，早就被痕检科列为现场证物。他站起身推开了门。
三、今生卖花，来世漂亮
精巧玲珑的永淇花店，坐落在东晓市南部。花店的主人名叫倪蓝，此刻她正端着花洒，为刚刚搬入店中的一批天竺葵喷水保鲜。看着墙壁上电视机里播放的社会新闻，她的表情一点点严肃起来。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她看着屏幕上的号码，按下了接听键。
傍晚，倪蓝提着刚刚从菜市场买好的小龙虾，走在回家的小巷子里，斜阳慵懒地铺在石砖上，照出她修长的侧影。掏出钥匙拧开门，她闻到一阵强烈的酒气。
“回来得这么早呀？”倪蓝换上拖鞋，将手中的菜篮放到厨房，经过客厅的时候，看到封小宁摊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脸颊红红的，怀里还抱着几个深绿的啤酒瓶。
“你——你别管我，我现在休息了，我想喝多少，就——就喝多少。”封小宁口齿不清地念叨着，“我算什么警察，真是个笑话。”
“小宁，我晚上给你做小龙虾，你最喜欢的蒜蓉味。”倪蓝将柔顺的长发挽成发髻，将封小宁扶到沙发上躺好，给他盖上了一条毛毯，“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等饭好了我叫你。”她穿上蓝底碎花的围裙，又走回了厨房。
封小宁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抓紧了身上的毛毯，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
“爸爸，爸爸，来和淇淇玩追迷藏呀，爸爸一定找不到淇淇。”恍惚间他听到女儿的呼唤声，他睁大了双眼焦急地找寻着淇淇的身影，而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紫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清淡花香，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他感到脑海中的某部分记忆正在复活。
“爸爸！淇淇害怕，爸爸你在哪里？”女儿的声音如同回荡在旷野中，充满了惊惶无措。
“淇淇别怕，爸爸在这儿呢。”他用双手拨开眼前的紫色雾气，然而在雾气的尽头依然是模糊不清的雾气，花香愈发浓重，却丝毫不见女儿的踪影。
他的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开始坠落。他大喊着淇淇的名字，却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沙发上，满身都是汗。
倪蓝端着一盘蒜蓉小龙虾走出来，“小宁，你又梦见淇淇了对吗？我听到你喊女儿的名字了。”
“倪蓝，今天发生的事情……”封小宁揉了揉眼睛，感到天旋地转。
“我都知道了，蔡队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了。”倪蓝轻轻解开围裙，坐在封小宁对面的沙发上。
“那个女孩，名字应该是璇璇，她的父亲抢救无效去世了，我现在，我现在简直是个罪人……”
“小宁，你不要太自责，这是一个意外。”倪蓝深深地凝视着他，“我听蔡队说，开枪制止那个疯子，这个决定并没有错，谁都没有想到璇璇的父亲会冲上去。”
“可是他毕竟是我开枪打死的，我是一个警察，我没能保护好他们……”封小宁的拳头重重地锤到了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你开枪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倪蓝将一个柔软的靠垫抱在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个疯子怀里劫持的，就是我们的淇淇。”封小宁嗫嚅着。
倪蓝低头思索了片刻，望着眼前的丈夫，“让我来帮你，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她从卧室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箱子，精致的箱体上镶嵌着浮雕花纹，打开箱子，里面收藏着一瓶瓶颜色各异的芳香精油。倪蓝取出一瓶佛手柑味道的精油，和一盏薰香灯，盛放了少许清水，然后将佛手柑精油滴入，再点燃了灯底部的无烟蜡烛。
淡淡的香气飘荡在客厅里，封小宁看着倪蓝的身影，妻子曾是一名资深的心理咨询师，精于芳香疗法和催眠疗法，几年前封小宁陪伴一位警员接受心理治疗，偶遇了倪蓝。两人相遇的时候，他就为她温柔娴雅、处变不惊的气质所深深倾倒，两人坠入爱河后，很快就结为连理。
婚后一年，封小宁和倪蓝有了可爱的女儿淇淇，倪蓝也将自己的梦想照进现实，在家附近租了一个店面，开了这间永淇花店，探索芳香疗法的更多可能性。一家三口的日子本来平静而幸福，直到淇淇的突然离开。
“小宁，我现在需要你放松，跟随着我的节奏，一点点放松自己的身体。”倪蓝坐在封小宁旁边，看着自己心力交瘁的丈夫，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我带你去看，你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四、我是警察
佛手柑精油的香氛持续挥发着，而倪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最后仿佛溶解于海浪。封小宁看到刑警支队熟悉的训练场，年轻的新警官们列队站成整齐的方阵，蔡队长正在进行训话，他挺直了胸膛，脸上充满了由衷的自信和骄傲。
在警队里，他不是最健壮的那个，也不是最灵敏的那个，却只凭着一股单纯而执着的热爱，带着那种可爱的拙劲儿，一路勤学苦练，通过重重考验，选拔进了刑警队，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最凶恶的歹徒，和最艰辛的迷局，他时常对自己说，封小宁，你是一名人民警察，你要保护好那些相信你的人。
从进入警队的第一天，这样的信仰就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数年间，他遭遇过各种穷凶极恶的对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然而这些都没有动摇他的意志，每当他穿上警服的时候，他的心里都在悄悄发光。
封小宁向蔡队长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笃定的眼神凝视着前方。
“你常常跟我说，淇淇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但成为一名警察，才是你生命的开始。”倪蓝温柔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小宁，你心里装的事情太多太重，是时候该放下了。”
“我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封小宁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当然，你要记住，你是一名警察，能打倒你的只有你自己，但如果你选择站起来面对，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眶里是湿润的，心里却多了一些坦然。想到自己失去的淇淇，和刚刚失去父亲的璇璇，还有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倪蓝。他觉得自己能做些事情，他的身边还有相信自己和爱自己的人，颓废下去无异于浪费生命，只有好好活着，从往日的阴霾和噩梦中走出来，才能守护这个自己深爱着的世界。
一星期后，封小宁回归了警队。
经过警方的调查和调解，叶天龙案顺利结案，犯罪嫌疑人系精神分裂症患者袁某，出院回家后病情复发，失控伤人，现已收回精神卫生中心加强治疗。叶天龙误伤致死，其家属均得到相应抚恤，封小宁和倪蓝决定无条件资助璇璇的学业，直至她成年。
封小宁看着熟悉的警局办公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熟的平静。
再见，那个被心魔束缚的警官封小宁；再见，那些愧疚和遗憾反复惊扰的梦境；愿逝者安息，生者无恙。
你好，新警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