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忠‖有个地方叫茶坪场
有个地方叫茶坪场
吴继忠(侗族)
在湘西的最边缘,与贵州交界的地方,有个场份叫茶坪场。茶坪场仅住有三户人家,其中一户还是单身哑巴。白天这里晴空万里,风光自然无限。夜晚却是绿茵鬼火,阴风嗖嗖,十分凄凉。西南靠山,东北临壑。东边马鬃岭,北边垭杈坳,岭坳入云,甚是雄伟。垭杈坳号称为境内的第二高山。从山麓到山顶有十二里路程。站在四面来风的坳口,俯看山壑如渊,骤然空阔的内心会顿生敬畏苍凉之感,只见风生雾起,涧底岚气随风直冲而上,临风而立,衣袂飘飘,大有羽化而登仙的快意。两边岭壑都已开荒种地,已经不惑之年的村支书吴明坤栽上了满坡遍岭的金银花,这个时节,几户斑落壳剥的百年木屋被金银花包围在一片洁白的花海里。除了金银花外,茶坪高山上的农作物还得数矮高粱了,矮高粱品质相当好,用它酿制的烧酒,口感不错,哪怕只是小抿一口,也能让人唇留酒香,如喝上三盅,必定令你红光满面,荡气回肠。被誉为“茅台酒”不是夸大其词。茶坪高粱酒在湘黔边界很有口碑,市场畅销,每斤三十元还供不应求,多年前,曾被指定为新晃五十周年县庆专用佳酿。垭杈坳,其实就是九道道峁来九道道梁。当地人至今仍流传这样一首形容茶坪的山歌:
送妹十里上高坡,山路弯弯石头多;
隔坡喊妹得听见,相会走到日头落。
三十年前,我在这里工作时,很多回独自一人站在桠杈坳上指点绚丽的江山,颇为自己有似领袖般的风采而自豪。尤其是早晨的旭日、雨后的云雾和彩虹,还有大雪纷飞,翠竹弯腰,树林里的各种野花都能给你迷人的精彩,使你在“天然氧吧”里尽情回味而留连忘返。当然,这原始次生林里野生动物也很多:白面狸、野猪、野羊、麝猫等;眼镜蛇、五步蛇、青蛇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金鸡、野鸡、竹鸡等飞禽动物。说到野生动物,笔者还得说说老人们摆的往回老虎围村的真实故事。
五十年代初,由于生产力解放,开垦的力度加大,造成了老虎栖息地的急剧缩小,而在此之前,湘黔边界的崇山峻岭中到处可见老虎。这是受大炼钢铁的影响,植被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于是,被逼无奈的老虎就和人类开始直接对抗。本来老虎是独行动物,成群的出现,只能说是相当诡异可怕。老虎吃人的情况凄惨异常,据杨启昆老人回忆,当年与茶坪相毗邻的贵州黄梅田村有一家两娘崽被同一只老虎吃了,肚里吞下娘,而四岁的孩子被老虎叼在嘴上往山上走去,那衔在老虎嘴里的孩子也一直哭到山上。没多久,这群华南虎就来到了茶坪这地方,它们吃人肉,咬家畜。骇得人心惶惶,人们无法安居乐业,昼夜不敢出门,甚至连说话也不敢大声。是年秋天,一个外地艺人从这里路过,不幸被一只凶悍的老虎盯上了,他紧张得不敢喊救命,他走得快,老虎也跟得快,他走得慢,老虎也跟得慢。他被逼得无法,只好跪在地上向老虎求饶,谁知他这一跪就成了老虎的猎物,一个“饿虎扑食”轻意得手,老虎就在那里撕咬慢吞起来。这一幕老虎吃人的活生生画面,被躲在木房楼上的吴明坤的爷爷和他的几个他童年伙伴看得目瞪口呆,有个叫“丫丫妹”的八岁女孩当场被这情景骇昏在楼板上。几十年过去了,在歌舞升平的今天,当人们谈起老虎的话题,他们仍是谈虎色变,心有余悸。
“12345,上山打老虎”这句话不全是童谣。所谓“打虎不过亲兄弟,上阵还靠父子兵”这句话的出处就来自于现实生活当中。当时的大队(现村支两委)为了打虎,把过去为匪但没有横行乡里祸及村民的人组成“打虎队”上山打虎。打虎是神秘的,据当年参加打虎队的队员杨启宇老人说,大凡进山打虎前,必要要设坛念咒受符:
黑虎退,白虎退,
不退奉请五白蛮雷来打退;
天灵灵,地灵灵,
天兵天将打退虎魔保太平;
一打东,虎去不来转头空,
二打南,观音助战不坐禅;
三打西,天师要只大公鸡;
四打北,赶尽猛虎到天国。
若凡太上老君,
急急如律令,
功夫圆满,
急于归位。
然后剑指深山摔碗而去。为什么天法师要只鸡呢?一问才知道,这就是要求打虎人去打虎之前必须先把性命交给天法师。喝那生鸡血酒可去晦壮胆,再一个就是鸡血沾过的符可以通过被虎吃过的人魂找到老虎,同时还引来天法师的阴兵助战,这样才能收了老虎的魂魄,桃符可以引厉鬼上身,助人神力和鬼胆,光符准备好之后还不行,还要练习打虎技术,首先就是练力气,打虎队员把几张大棕垫扔进老虎游过水的池塘浸泡,让棕垫越泡越重,打虎队员们每天在水里提起这种棕垫练习臂力。这样,打老虎的时候,气势上就自壮了三分胆。同时打虎要练习虎叉,这是专门对付老虎的武器,其他武器不适合,因为老虎的动作通常是扑、闪、剪三招。所以只能用叉,如果用刀刀枪枪,即使把虎捅得对穿对过,凶悍的老虎到死也要毙掉打虎师,老虎不发威,切莫当病猫。动物发怒力大无比,莫说老虎,就连受伤的野猪也能咬断碗口粗的树子。而虎叉就能避免这种情况。打这种虎叉的铁匠是一个叫杨承凤的师傅。传说他会很多法术,比如熟饭可变生饭,难产的婆娘可顺生,豆腐里面吃出铁,竹篮打水而不漏等等,使人们感到他就是法师法祖,神力无边。杨师傅打的铁器主要是钢火好,锋利无比。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铁匠。由二十多个青壮年组成的打虎队在亲人们的送行中浩浩荡荡的开进了深山老林,他们进山半个月,却是徒劳而返。也许是老虎自知罪孽深重而逃走,也许是打虎的人多势众骇退了老虎,更可能的是天法师的咒语和桃符,反正没见上一只老虎。其实人们也知道,老虎是没东西吃了,才会吃人的,而且会结伙吃人。不慎遇到老虎的人,只能算他倒霉,因为老虎擅长跟踪和突袭,一般你根本无法发现它,它就已经扑上来,如果到了这一步,人很难逃离虎口。老虎不会正面袭击人,如果你运气好,碰到的是吃饱的老虎,或许它只是好奇而跟踪你。甚至它还想和你套近乎,毕竟老虎本质上就是大猫,且易驯化。总之,人和动物打斗,远比人和人之间打斗更要认真细致。在现实社会中,你看官场上的“苛政猛如虎”,“伴君如伴虎”“一山难容二虎”等,当然也不排除那些对待男人凶残无比的“母老虎”。如此,人类还真成了一个“虎”的世界。在和杨启宇老人对过往的摆谈中,我听得咋口吐舌,满是虎味。大千世界,唯有人类是不可战胜的,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长话短说,我还是跟大家说说“茶坪场”的由来吧!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因反抗国民党的“兵役”,吴宗尧被贵州省主席王家烈委任为湖南晃县,贵州三穗、岑巩、镇远四县地方武装的总指挥。茶坪理所当然的成了吴宗尧的地盘。因他的威信,方圆百里的地方要员、政界说客,豪门富商、社会名流等纷至沓来。于是,吴宗尧就把当年的古历六月初二作为茶坪的第一个开场日,并规定二、七是赶茶坪的集日。很快就把茶坪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变得日益繁华起来,形成了集市场所。笔者曾问过当地很多年逾古稀以上年纪赶过茶坪场的老人们,他们都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看不出一件蓑衣就能盖三丘田的茶坪山梁上,原来还是一个居然有20多户人家的一个大寨子哩!看那瓦瓷遍土的旧废墟,就知道他们居住结构的地理位置呈梯形状,因茶坪山上四周莽莽群山,云遮雾罩,人烟稀少,过客罕至。所以没人知道他们姓什么?是哪年迁来?是哪年搬走?无人得知。但有一点可以推断,这肯定是一个将被当朝诛连九族的整体家族避难迁徙,故而才显得如此神秘,关于这个寨子的来龙去脉至今也无人考证。不过,自茶坪开场赶集后,每场都是上万人。人山人海,商贾云集,川流不息,山梁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可以把天顶高,把地踩矮。为什么会如此兴盛?对此,今年88岁的老人杨启昌说出了真情。原来是当年茶坪这地方是个“插花地”和“飞地”,湖南,贵州的几个县衙嫌其路远管不到,也懒管,出事就相互推诿。于是,贵州青溪的名流余定国,镇远的绅士姜五子等人就来这里开了“赌博场”。而当地人吴宗本、向开义则在垭杈坳发起了赶坳会,也就是青年男女玩山唱情歌,往回的老人们把赶坳通称为赶“狗场”。那时的青年人玩山很是随意,只要双方唱得情投意和,就会心有灵犀地离开人群去野外苟合偷欢,有这样一首古老山歌为证:
大山木叶多又多,
邀姐坐在大树脚;
坐的木叶少,
垫的木叶多;
大姐莫怕蛇来梭,
蛇缠树动木叶落。
……
这种古老原始,豪放粗犷的爱情,就像一杯杯烈酒,烧在人们的心头,令无数的现代青年充满着美好的无限遐想,这是进化了的人们还在奢想喊着现代文明的口号朝山顶洞走去。哎!人啊人,真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复古情结。
茶坪赌场就设在坳口,两栋七柱六瓜的“开口”瓦房,挂着“山上博家”的牌子,余定国在自家赌坊上贴一副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爱博人家磬有余。他把“鱼”改为“余”,用意很明显,让赌客知道这个赌坊是他余定国开的。受此启发的姜五子也命人在赌坊贴上:愿者上钩,不愿者下流。看客们大笑他道,看你这联知道你姓姜,只是你这上四下五字的联,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起啊!姜五子解释更是语惊四座:要是对得起,我还来开赌馆做甚?于是大家纷纷佩服他的高明之举。两人的赌坊可容三百来人,简易的柜台均摆放有“哈德门”、“大前门”等高级香烟和“洋火”(火柴)等,茶叶就地取材,用大山中的节骨茶放在大鼎罐里煮沸,再放入烧糊辣子和生姜,一小颗岩盐作底料。就这一鼎罐茶,却很有规矩,不是进去的人个个都能享用的,非是那些在此输上“两”字号的赌徒是不得喝的。因为输钱的人心烦,易上火,喝了一碗带有赏赐性质的节骨茶后,就能退火提神,赏心悦目,再去战斗,扳本反赢。赌具其实很简单,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碗,一枚“袁大头”。有字的一面叫“麻子”,无字的一面叫”干子”。庄家也就是开宝的人,将光洋放在桌上,左右大拇指摁着光洋的边沿,往左或往右一旋,口里念道:“注意了,注意了,眼睛莫打瞟,打瞟搞不好,是“干子”是“麻子”,看你财运了!”就在光洋要倒下的一瞬间,庄家把小瓷碗“噗”的盖上:“愿赌服输,是啷子?下注!单买双进。”不少人明明看到的是“麻子”,可开宝后却是“干子”,老实的山里人百思不得其解。有的本地人输老火了,就动蛮的抢,说:“老子赌不赢你抢得赢你!”但也只抢回他输的钱,剩余的不要。抢者把钱袋子朝地上一搭,屁股一拍还带上一句:“来蛮的,你能把我咋样?”不过,浑人毕竟少数。俗话说“赌搏是个猪,吃都不吃拿去输。”自古以来,少见靠赌搏发财起家的。很多人因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在茶坪场街的东头开有一家“悦和春堂馆”,那些卖身女人多半是家境贫寒,有的是“九爷”土匪抢来的女人,有的是不想当小妾的女人。大凡来这里消遣的多半是地痞,流氓,土匪,生意客,当中也有化装成平民的官员。这个场上再混乱也没人敢闹事,就是因为这是吴宗尧的地盘。他只要一句话,天上飞的老鹰就要落下,谁还敢闹事?怕是脑壳包铁皮不想活了。最好的办法只能劝自已的家人不去嫖,不去赌。可是这鬼地方偏生有句老话“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意思是说,你可以劝赌博的人戒掉赌博的恶习,但是,最好别去劝那些嫖女人的人,往往会引起对方的烦感,反而会翻脸。老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劝嫖只是劝诫嫖客们如何在嫖中注意一些事项。最好别去嫖那些在地面上有势力老爷的姨太小妾,哪怕她生得有花也不要动心,因为搞不好会挨他手下那些养的打手不是把命根阉掉就是把你灭掉,总之就是让你看不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茶坪场街上,虽狭窄,却热闹非凡。巴掌宽的一条街,一眼就能望个对穿,但若硬要挤到街那头去呢,倒要淌身汗。往回的人赶场,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从不独行。而家教很严的女孩子是不赶场或少有出门的,总是被父母关在木楼里,这叫深锁春闺,做一些怀春女人挑花刺绣的针线活,地位卑微的姑娘们只能含情脉脉地看着窗外的世界,把自己父母包办的未来想得尽善尽美。每每这时姑娘们的脸上一片绯红,羞意绵绵,于是就和闺友相互“修眉”。“修眉”是姑娘们爱美的表现,一根麻线,一碗地灰水,把麻线的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头用手拿着,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在脸上如游蛇一般的轻刮起来。“修眉”看似简单,但往往要花上两个钟头才算完成。毕,她们认真对着镜子左瞧瞧,右望望,扯扯衣襟,然后抿嘴一笑地觉得心满意足,在“修眉”姑娘的眼中,此时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和她比也不过如此。旧社会的姑娘因为父母包办大都出嫁很早,小的十三岁就出门了,还不包括童养媳。父母图的是开花只望早结果,栽树只望早成林。早生贵子早享福,是当时人们的生育观念。
而那些土特产之类的东西一般要价不高,买家故意给个低价,装着欲走之势,似有嫌弃的意思欲走开。老实人往往是抱着“迟得不如早得,早得不如现得”的心态,对买主道:“拿去吧,算我送你了”。交易过后才去细细数那几吊少得可怜的毫钱,把钱捏好放进贴身的锁口布袋里,就直奔“姚家粉店”吆喝店家要上几碗粉或面条,再来碟黄豆子,勾二两小酒一颗一口地吃个痛痛快快。粉店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下粉的大师傅忙得不亦乐乎。披在肩上的白毛巾早被他搽得汗渍斑斑了。那时,花一个铜板就可买碗凉粉吃。苕粉是最可口的。把它切成筷子头粗细,三寸来长,久煮不断。晶莹透明,黑幽幽,颤悠悠的,放上些许生姜葱花,真是馋涎欲滴。只要夹起凉粉吃两口,凉凉的感觉,甜酸麻辣,舒心极了。然绿豆做的凉粉则另有一番色彩,亮晶晶,颤闪闪,白中带点绿,象绿色的翡翠。只要你喊一声:来一碗绿豆凉粉,那跑堂的就会长长地应一声“好哩——来喽!”声音刚落下,凉粉就到跟前了,手脚之麻利让食客惊叹不已。
整个茶坪街上最能体现和谐氛围的地方,还得数街头小坡下那块草坪上的一群人们,那是些爱吃瘟牛烂马肉的人。露天下,几块岩石堆砌的土灶架着一口大锅,煮着开泡泡的大半锅瘟猪肉。山萘的药料香味和清香的柚子叶搅在一起伴着薄薄的烟雾,在锅的上空飘散开来。让在场的人未动筷子,涎水先流。这些人当中不管是烂眼,还是龅牙,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打平伙。在那块草坪上,他们或站或蹲或盘腿等,大碗斟酒,大块吃肉,唠叨家常,摆乡间轶事,他们借着半斤酒性爆粗口。尽管唾沫飞溅,夹起肉直往嘴里塞,只听一片“干,干”的拼酒声,看那架势不醉倒几个人是不罢休的。“打平伙”的人,不管你来自东南西北,还是贫穷富贵,在一起就是兄弟姐妹,这是五百年前就相遇的缘份,更是各民族团结,友好往来的见证。“打平伙”实行的就是现在所说的“AA”制,如果是哪个人请客了,那就不叫“打平伙”了。最后结算的总帐除以在场参吃的人数,每个人该出多少就是多少,合情合理,天公地道,从没亏欠哪一人。这种浓厚,纯朴的乡风乡俗一直延袭至今。
场上生意无大小,小小生意也赚钱。你看小街头卖老鼠药的摊主用洋不洋、土不土的当地话在不停的喊道:“耗子药,老鼠药,放在楼上,死在楼脚;放在楼角,死在卡卡角角;谁人买我耗子药,屋人大小得快乐;要是不买我耗子药,全家老少睡不着。”这“夹生话”再不中听,但也抑扬顿挫,自成一家。还别说,他这么一喊,还真有不少人争相买他的耗子药哩!
纵观茶坪场的物流说白了就是“南方丝绸之路”,下到洪江,上到云南。马帮们把当地的桐油、茶油托运至洪江,再把布匹、盐巴等物资几经转折的托运到这大山里来进行贸易。所以别小看了这个乡场,它竟然能成为一个地方物品的集散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物品匮乏的年代,原生态的山货就多一点;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就是自家地里有的,也要横向比较一下,分出个三六九等,比他个优良中差。万不能被别人一番好话的奉承,就飘飘然而忘乎所以了。买东西要有坚定的毅力、执着的追求、精细的挑选才能笑到最后,也才能笑得最好。由此可见,赶场并非是直统统的去玩而是一门技术活哩!
相对来说,布店生意不是十分的好。街中一栋低矮陈旧木屋就是布店,任何一个赶场天,门口总是靠着两三个醉酒的老人,嘴角还滴着带有辣子皮的涎水在闭目养神。但这并不妨碍这里的生意,有时客来多了,他们会自觉地艰难站起身子,晃晃悠悠地摇来摆去,那沿街的店面似乎也在他们的眼中摇晃颤抖。唯有三两只黄狗尾随在他们的身后,轻轻的犬吠着。街上的那些店铺,就好比鲁迅笔下的“林家铺子”的模样,赶场时闹热,闲天则萧条冷落。
一般来说,山里人赶场是起得很早的。质朴的乡民没有听过《礼记·中庸》“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名言,但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却是大家都晓得的最简单不过的真理。对于赶场人来说,晚一步,步步慢。所以他们宁可起早摸黑地收拾好,也不愿意日出三竿了才动身。东方微露晨曦,他们早已经结伴走在路上了。跟不上趟的话,就难买到合适的东西。再说了,场上人来人往的,没个消停,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驻足太久。当然,买齐物件后还不忘给家里的孩子们买一个喷香的油麻饼子糖,崽女多的人家就用刀把塘切成四小块,崽女们拿着分到手的糖只舔不吃,傻傻的你看我的糖,我看你的糖,歪着小脑袋尽情地享受着父亲或是母亲带给他们的快乐。舔着那一小块的糖,通常是崽女们笑了,而父母则哭了。
可惜茶坪场的繁华寿命不长,两年后的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一场战斗在茶坪场的对面山头“轿子岭”打响了。吴宗尧率领民团与前来围剿他民团的国民党部队的一个营抵抗,打了两天两夜仍未分出胜负,两边伤亡惨重。“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紧急关头吴宗尧的大儿子吴启本一枪定胜负,他人高马大,武艺高强,从小就练就了百步穿杨的本领,是个有名的神枪手。只见他在四百米处隐藏身子,把枪口瞄向了正在马背上指挥作战的国军夏营长,他屏声静气,轻抠食指,一颗子弹对着夏营长的脑门直奔而去。“噗”的一声,夏营长来不及呻吟就一命归西。失去指挥官的部队很快就乱套了,几个连级军官见取胜无望,就带领一些兵痞冲向茶坪街头,把茶坪场的物资洗劫一空。而吴宗尧的民团由于元气大伤再也没有反击能力,只能眼巴巴地看这些兵痞胡作非为了。这次战斗终结了山梁上繁华的市场,为茶坪场画上了一个带血的沉痛句号。
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别看茶坪山梁上是块弹丸之地,却是地理先生眼中的好风好水。1983年,新茶坪乡政府在这山梁上坐落,很多干部都唯恐自己被发配这里工作,慎言谨为,小心行事。而在这里工作的干部也是逢人低三分,阴糜不振。刚开始没有一个女干部,乡妇女主任一职由男同志担任并出席了县里的妇代会,成了人们的笑谈。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里出现了一个奇象,大凡调来这里工作的年轻人结婚后,生的全是清一色的儿子。对此,有人考究,说是茶坪场山上的水含有生儿子的矿物质,更好奇的则是这里的几任乡领导都得到了提拔,一个副厅,四个副团,二十多个正科。正当不少要求进步的干部盯上这块风水宝地时,转眼却是梦成空。2001年乡政府搬迁下了溪口。此后再也没有奇迹发生了,干部们的眼里或多或少的充满了一种漠然。
山梁上的金戈铁马已成往事,悬挂的高空冷月却是岁岁年年。曾经的茶坪场在那一夜之间变成了荒凉的坟场。我不知道这里嵩草夕阳下是否写下了宁静?更不知这里花开花落中是否凋零了安祥?我只知道,今天的茶坪场经济还很落后,许许多多的父老乡亲还耕作在这片滴血的土地上。如今疫情这只虎来势凶猛,我更是无心徜徉在小城冷清的夜市,只好隔窗望月,便常想起我的故乡--茶坪场。人都说故乡是叶落归根的地方,是倦鸟思林的方向。也许在我暮色夕阳之时,我将会回到那片贫瘠而亲切的土地,再去寻找失落在另一个山梁上的繁华和荣光!
作者简介:吴继忠,侗族,湖南省新晃县人。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工作委员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南省新晃县林冲镇人民政府。迄今在市、省、国家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一千余篇,百余篇作品获市、省、国家级奖。2015年出版了19万字的散文集《又见桃花红》,2019年出版了15万字的闪小说集《野声》。2018年,其作品《母亲的嫁衣》获中国闪小说总冠军大赛季军,同年被评为2018年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2020年闪小说集《野声》被评为湖南省怀化市人民政府文学艺术奖。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总编:唐白甫
主编、审稿: 陆秀 唐建伟
责任编辑:
唐花阶 刘云雨 刘云洲
陈校刚 丁华
副主编:
李云娥 罗东成 刘慧球
杨国安 李 婷 廖大秋 易小群
唐运亮 刘青龙 陈晓蓉 银红梅
果 实 粟 蒋刘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