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信‖文/耳东

远方来信

01

他把那封不属于日常生活的信拿出来，信封已经不见了，信纸很薄，能够透过光，折了又折，白纸黑字的笔画愈加弯曲。模模糊糊还是瞥见了几个字，让他微微颤抖。

茶罐中的红茶歪歪斜斜倒了一桌，久封的茶叶终于接触到空气，摇晃着难以静止，他费了很多心思才把它们聚拢到一起，臼子声中，截断、磨碎。茶叶颗粒中散发出淡淡的青草气。这并不是什么好茶，他也不是文人雅客，在这里，茶只是佐餐辅味，只是平淡生活的小小调剂。

那信的归宿也和茶叶一样，他使不出力气的双手将它撕成碎片，破碎的笔画落到桌上同茶末混在一起，说不清是茶叶不可思议地学会言语还是读信需推之入腹的。

阳光透不进信中去了，他停手，将碎末一起装到小布袋中去，两种完全不同的物质难以混合，互相不相信对方值得品味。它们的主人没想那么多，布袋捆扎完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就将那茶包扔进去了，水溅出的声音圆润饱满。

他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喝，那茶味中必定含着信的味道，届时他又会穿越到世界上另一个地方、另一束时光去了。

思绪飘散，力不从心，他停止了思考。

茶是苦的，他喝不习惯，笨拙地吞咽下去，竟是唇齿留香，那似乎并不是茶叶的滋味。他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

“你好！

这是一个微咸的下午，柠檬水里洒了点盐。我在阅读一本书，论如何追求到加州最温暖的阳光，使愁思的苦果变为甜橙。

空气中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让一个初露头角的少年分辨不出，百无聊赖，一杯茶盏就盛满了夏日午后的暖阳。

但是我的第一步，在这个活力四射的地方更显颓唐。这里有金发碧眼的女郎，长发飘飘她们穿着短半身的T恤和短裤，轻盈地从阳光里走出来。有人招呼我，令我惶恐至极。我的样貌并不惹人注目，因为这里有的是和我一样肤色的人，只是我的漫无目的让那些人也感到奇怪。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潮水般的人群游客，夜以继日的欢笑，这种繁华热闹的场景把所有的阴影都留给了我，四十度的热天让我很不舒适，温暖是温暖，但是炙热会把人杀死。我想，这里并不是你想要的。”

他望着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他的夏季午后将是一场大降水。

“这是你的梦想。

也是你大大小小所有梦想中最异想天开的一个：得到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你提起时，天空晴朗，你像往常一样笑，眼睛很亮，笑自己幼稚。可是我更幼稚，因为在你无数个梦想中，我独独被这个吸引。”

茶冷了，他不敢再喝。他刚刚感受的来自另一个人的平行旅途，还有一种来自回忆的恐惧。他转过身，随意扔在地上的书包里装着明天、后天、再后天还会再装的书本，终于引得他叹息一声，发出一点声音。

窗外，天空打响了第一个惊雷。

02

七月，热浪初袭，一片蝉鸣。

桌上放着一杯冰水，一旁他只是静静地躺着。

第二封信来了，他还不是忍不住看了。突如其来的信给他的生活带来新奇的气息，又看似无心地触及他被封存的记忆。

他刚刚从信中又了解到了大陆的另一边，却怎么也换不起一丝激动来。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曾经是另外一个模样，至少不会在沙发与桌椅中无所事事。

他有回忆，但不想回忆。年少时候的悸动似乎都被人偷走了一般变为一块伤疤。

“你猜想，你一定在朦朦胧胧的午时醒来。

这是不似加州灼人，而充满了淡淡的温情。

我的时间比你慢上几个小时，刚刚迎接初升的太阳。那阳光是和我童年记忆里一样的，金光闪耀，点亮一切。我知道你一定很想看看。

田园里总有静谧的时光，在一个早晨，没有什么比转动的白色风车，一望无际的五色花圃更令人陶醉的了。荷兰，无论身居何处，无论何人何事，都会被郁金香的馥郁包裹住。空气里是自然界不经意的甜香。

我在铺满泥土和青草的小径上走着，身处花海。这些开花落叶结果的植物比我们更懂得感知阳光，把它变成养料滋润自己，不仅仅是单单看着、赞叹着。我很像折一枝来带给你，但脆弱的花儿到那时一定枯萎了，阳光寄存在它的身体里，我似乎是无法带给你了。于是我在花的簇拥下写完了这封信，希望你能凭着香气嗅到阳光的味道。”

他闻不到任何味道，经过长期旅行，什么气味都淡去了。

他翻了个身。

他知道自己曾经是想去看那片花海的，这使他难过起来。从来信者离开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沉默了下去，变成了空荡荡的一副躯壳。

“这里真是舒服极了。就像当时你告诉我的一样，你在想象你置身于花海中的场景，你就和那些花一样含苞待放，呼吸日月精华，享受雨露的恩惠。我从未见到你如此沉醉于一个梦中，微醺一般倚靠在墙上，长睫毛一翘一翘。瞬间，我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我这样的人。”

记忆涌入了他被停止的大脑。想起陪伴在他身边的少年，让他蜷缩了起来，只感到一阵空虚。他想让这封信埋到土里去，作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种下的花的养料。

因为他的梦想已经不在他这了。

03

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他的睡眠，近日来，那种熟悉却难以亲近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他。

几周前来自荷兰的信已被大雨淋了个通透，黑色的墨水化开，雨渗进了信的每一个分子，同阳光的味道参透在一起，有些腐败。

它早已皱的不成样子，却被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拾起，像对待一件衣衫一样用夹子夹着，吊在晾衣架上。他没有留指甲的习惯，划不破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信纸，纤细的手指毫无顾虑地将它抚平，展开。他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对它吹着气，像让它干燥些，却毫无用处，因为窗外阴雨绵绵。不论是他还是信，都需要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身上的沉重的负担卸下。

他的脸庞贴着枕头，身体沉重不能移动一寸。空调的冷气呼呼地吹，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睡梦中他意识不清，回忆乘虚而入。

他们谈不上朋友，都是乍一看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人，穿着不同的制服一周五日待在同一所学校里。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安于现状，碍于表达，而他看出少年与人不同的一处——拥有太多梦想的人往往能察觉到另一个人对于梦想的缺失。他对生活拥有极大的憧憬，什么都想去做，什么都想尝试，将自己代入任何角色，活泼开朗，思想丰富。

他试图和他谈谈。

梦到这里，他惺忪的眉眼一瞬紧蹙，又恢复原样。

“我想要学会飞行。”某个午后，佐餐水果的甜味还未散去，他来到少年的桌边。

出于尊敬，少年抬头看了看他，眼中透不出一丝兴致。

“我想要在大海里游泳，潜入更深处采回一株珊瑚。”他在少年身边坐下。

“我想成为潜水员，给没有固定形态的大海定下界限。”

不顾少年的反应，他继续说。

“我想成为飞行员，说一口流利的外语，出色完成所有规定的任务。”

“当一个饲养员也不错，能见到许许多多不同的动物，它们都亲睐我。”

少年的视线并不自在，显然他认为他疯了或是他说的话使一颗毫不上进的心厌烦。

他希望能改变少年。那天的阳光微弱，同阴影交织在一起，洒在他认真的脸上。

少年只是淡淡一瞥。

“我有很多梦想。”他说，自豪地看着少年。

“听的出来。”少年说。“但是你找错了倾诉对象。”

“没有。”

“你完得成吗？”

“当然。”

少年发出嘲笑的鼻音。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理想远大，未来光明，把什么都看的那么远那么轻松。”

“可是你竟然一个梦想都没有。”

少年耸肩，把脸埋进双臂趴在桌上午睡，屏蔽了他的言行。

他没有放弃，对着一个失败的倾听者娓娓道来。他并不能理解眼前一滩扶不上墙的稀泥。

少年再没有理睬，他的眼中，他只是惹人厌的人生辅导员，口若悬河，眼里永远都是扑不灭的希望火苗。

半晌，耳边他的杂音竟消失了。

“…….我想，追求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

他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把所有远大的梦想都说完了，只剩下这一个难以启齿。这是一个幼稚可笑也永远得不到的梦想，当少年带着怀疑的目光突然抬起头时，他尴尬地自嘲。

少年没有动作，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凝视似乎催促着他，他狼狈地离开了。

他不止一次观察过这个了无生气的少年，什么都不参与、不关心，没有热情，好像看似深不见底，实则早已凝固的潭水。闻到少年身上颓靡荒废的味道他便想打喷嚏，像是心怀梦想的人产生的过敏。他看不懂他的浑浑噩噩，只是心善地想让他改变。

早晨，他又收到了信。寄信人现在身处意大利布拉诺，五彩缤纷的城市，信里欣喜的语调像极了当时的自己，那个声音兴奋地说这里的房屋就像是阳光被三棱镜折射出来的，叫人眼花缭乱，倍受振奋，幻想着自己来到了彩虹的镜头，阳光和自己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我度过了美妙的一天，充满了温暖阳光与快乐的日子。小镇里，人们会吹萨克斯，会跳舞，会喝咖啡，做那些平常的小事，到处都有动听的乐声。我已经只身出门几个月了，旅途的喜悦生根发芽。我感到许许多多梦想填满了我的身躯，使我不再是行尸走肉般的空壳，我意识到很多事情值得去做，也不想拘泥于眼前的苟且。

我记得你说的，梦想是多么有趣不容错过的东西，我想我渐渐地感受到了。这种恰到好处的热情，带给我几乎完美的心情。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它激烈地有些不真实，一瞬间我想这究竟是不是我的感受，我看不见、摸不着它，夜幕降临，它急着离我而去，我抓不住它，只能在原地依依不舍。”

一个场景突然闪入他的脑海。依旧是一个美好的午后，依旧是少年沉默，自己滔滔不绝。但少年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盯着他看使他不知所措，他询问，他不答。片刻，少年终于开口，你真的想改变我吗？他点点头，微笑。恍惚间，这个微笑使他感到天旋地转，昏昏欲睡，意识空灵，他的双眼很沉重，也不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模糊视线里少年的线条扭曲在一起化为了混沌，他昏了过去。醒来时，正躺在房间里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床上，只不过身边已没了少年的身影。令他害怕的是，从未有过的灰暗感向他袭击过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去做，身体不听使唤，好像中了巫术般意识模糊。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失去往日的色彩了，更可怕的是，他只是惊讶，然后很快地熟悉了新的处境，习惯了这种一日三餐平平淡淡的生活，昔日的他不复存在，如今他已经变成了穴居之兽，被囚禁在一方牢笼。

他几乎日日夜夜都在思考，他的身上究竟失去了什么？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就好像那些失去的东西本就不复存在。

他惊醒，眼角湿润。

04

几日阴雨，太阳终于出现了，夏日的阳光不负众望慷慨地赐予每一个人。

他似乎早就料到下一封信的到来。

“我在希腊。

地中海的海风是咸的，就像盐味，夹杂着沙粒。我身边都是专程来这里享受阳光大海的游客，对于他们来说，这里除了这些也没有别的好享受了。

夏天，这里并不担心有阴雨，阳光随时随地洒在人身上，很温暖的感受。这令我想起你，你总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坐在我的身边，讲着一些你想去做的事，虽然我当时并没有什么兴趣，我懒得打断你，不关心你，也不忍心打断你，因为你在谈起那些所谓梦想的时候，眼中闪着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光。回想起来，那时我是多么愚蠢啊！

这里哪里都是享受日光浴的人，游客居多，我并不想他们分享我的阳光。我在随处可见的咖啡馆里要了一杯希腊咖啡，它比在家里喝的那些质量重许多，沉淀着可观的咖啡渣。有人告诉我，这些咖啡渣可以用来占卜，我便一饮而尽，咖啡渣缓缓滑下，留下图案，我看不懂，只好胡乱地猜，我想如果你在这里，是不是会把一切光彩亮丽会发生的好事都猜个遍。

下午，我动身去德尔菲神庙。我还没有提到我的心情，此时，我只能说的是，我莫名其妙的感到惶恐，忐忑不安，心跳的很快，就好像对手中得到的东西产生稍纵即逝的不真实的感觉。

神庙是遗址，那个时期遗留下来的东西都是遗址，很少有还在使用的。虽然有游人流连，心醉于历史神话，欢喜的攀登石阶，我却愈发心虚。正午的阳光投射在地面上，有如行走于岩浆之中，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口干舌燥，刚买的两瓶矿泉水很快一滴不剩。有什么催使我继续向上爬，我心里想着是你的鼓励，迈开沉重的双腿走去，最顶端的太阳神庙上，供奉着阿波罗的神殿，刻着德尔菲箴言。我早该知道的。

'认识你自己。’”

信就写到这里，读不出所以然，但他的心突然被揪起来砰砰直跳，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自从少年离开后，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感受，突然灰暗下来的生活一瞬间又被点亮了。他不敢相信，却不害怕，他在房间里来回行走，把那没写完的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揉起来放在心口，好像这样就能填满他失去的东西留下的空洞。

他急于知道下文，但是迟迟不来，他近乎到了发狂的地步，感到一切呼之欲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感受就好像少年登上德尔菲神庙一样令人费解，又真实存在。

终于，一切水落石出。

“我在德尔菲神庙。

你一定知道我是谁，我想你已经想起那个奇怪的少年，那个对你的梦想大论无动于衷的少年。

站在制高点，我俯瞰一切，蓝色的大海，绿色的树木，白色的楼房，一切美丽的像诗。

当看到德尔菲箴言的时候，对于我莫名的惶恐不安，我明白了一切。你一定一头雾水，我会告诉你真相。

我是一个没有吸引力的十七岁少年。有人想救我，这说明我还不是无药可救。我并不是痴情痴欲覆水难收，而是浑浑噩噩安于苟且，如一滩死水自得其所。偶尔有人过来访问，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悻悻而归。因为除了平时上学、放学、休息在家外的生活我都不关心。我的爱好不多，生活几乎是封闭的。——因此，梦想与我无缘。

我不想改变，我习惯于这种你眼中颓靡的生活。

你是第一个同我说这么多话的人，虽然你说的那些我并不感同身受。起初我把你归类于我身边的任何其它群体，想对你置之不理，你便会识趣走开。但是你没有。我不明白你的梦想会带给你多大的动力说服我这样的废柴，令我惊讶的是，我们的概念冲突，竟然使我愿意相信你，引导我走近你。

某一个放学，我不想回家，背着书包不知不觉找到了你。我看到你的表情写满了惊讶。那时我是高兴的，因为你又能跟我讲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了。我看着你，让你给我讲些你的其它梦想，我更想听听你想怎么追求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你还是透露着欣喜的神色，眼睛一眨一眨，这时的你就好像夜空中唯一闪亮的星星。我不知道，我兴许把你当成了消磨时间的方式，又或许内心深处为你所打动。

你对温暖的阳光闭口不提，我想，你已经放弃这个幼稚的想法了。

时光愈长，我们竟成了可以在聊天的近似朋友的关系，虽然大多数时间只有你在说话。你将我当成一个可以改变的孩童，我明白的。

内心上，我做不出太大的改变，现在我生活的乐趣除了一日三餐和睡眠，固定的家校线路，仅仅多了个你而已。可你是多么希望我回应你的期待。

于是那个下午。你一定记得那个下午，我想我们都不愿回忆起我离开的那个下午。你一定迫切的想知道你昏睡中发生了什么，现在，我来告诉你。

阳光像往常一样被你吸引，但是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不确定我接下来所做的事正确与否而惶恐不安，事实证明我错了。错得彻底。请听我，把我的罪行说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年，而是羞愧负罪的强盗。——我抢走了你的梦想。刚开始，我很害怕，你的梦想竟然这么重，相当于你的半个生命，我的双手颤抖不已，但我知道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我没法用大脑思考了，麻木地走着流程。把梦想从你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很难，这也是你昏睡如此之久的原因，就好像从出生开始，人的意识就和肉体难以分开一般，在你的身上，还要加上那些梦想，它们于你是一体的。我不敢想，我强行抢走你的梦想时，一定带走了部分意识。

我像任何一个抢劫者一样，把你弃之不顾，看到你软弱无力地倒在地上，进入无助的沉睡，我惶恐不安，一溜烟跑了。

我带着你的梦想清单，搭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我几乎不敢想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欺骗自己说，你还是过得很好，因为你不是我，你是一个拥有极大热忱的人。

我想见证一下梦想的力量于人有多么强大，强大到使你自信想改变我。现在你的梦想就在我手里，我想让它们和我融为一体，在加州，我尝试这么做了。

那种感觉使我并不自在，我想这是排斥反应，我本能想排除异我的事物。我感到往昔轻飘飘的身体变得脚踏实地了，眼里的色彩也更真实，这是一件好事，可惜需要适应期。在加利福尼亚灼人的阳光里，我的本能和你的梦想相互抗衡，相互杂糅，不相容的两样事物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彼此让步，成就了一个新的世界。那时，我出发前往荷兰。

原来拥有梦想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快乐到我忘记了你的处境，我寻找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诸多梦想之中我很快找到了这一个。它使我的生活突然就变得真实，我很快就将享受生活的角色代入了我自己。花田之中，蓝天之下，我第一次感受到快乐的滋味，乐不思蜀地沉浸在眼前的一切里。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荷兰的鹿特丹，意大利的布拉诺，都让我心神安宁，那段时间是我的世界最闪耀的时刻，现在想来，这也是太美妙了。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充满了我不大的内心，刹那间，我想我拥有了所有。

此时此刻，我真是……太抱歉了，因为无论之前我有多快乐，现在我就有多愧疚。没有一句道歉的话能够弥补我从你这里抢走的东西，我就是一个十恶不煞的强盗。我想你看到这里，一定气愤极了，因为我欺骗了你，背弃了你，但是，算我恳求你，请你一定要把后续看完。

当我登上希腊德尔菲神殿，德尔菲箴言让我幡然醒悟。四周充满了神圣的气息，诸多前来参拜的人里，只有我受到了审判。我没快乐冲昏了头脑，我还没有想过，梦想，这令人快乐的东西，会使任何一个精神都感到快乐，即使我不想，即使我颓靡，梦想也会让我见识到它的主导力。沉醉于欢喜之时，我并未发现，这些心动，这些快乐，本不该是属于我的，而是你的！你才是这些梦想的主人，此刻属于你的快乐却被我的自私享受着。几个月来我的每一个欢喜的日子，其实都是对你的罪过，对你的亏欠，因为我抛下了你，代替了你获得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失去了梦想，你会怎么样？我一直在逃避的这个问题刹那占据了我的心。我知道答案，你会变成我。你会像我一样糊涂度日，得过且过。你或许会更痛苦，因为这种荒废的日子你从未经历过，而我早已习惯。如果你看到这里，并不觉得为自己惋惜，是因为你的梦想被我抢走了，你的意识并不完整，请你憎恨我，不要觉得我口说无凭。同样地，我之所以会写信给你说这些，是因为你的梦想与我一体，为我助力，使我有快乐和勇气。请相信我，很快，它们又会属于你了。因为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会留在这里，我想这个地中海国家慵懒的生活节奏最适合原本的我，我会将你的梦想还给你，我千般不舍，我也知道，我没资格不舍，届时我又会回到那个颓废不堪的我，也自然不会感到不舍了。你，也会回到那个光彩夺目的你，我会把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还给你，我感受到的所有快乐都还给你，填满你被我挖空的内心。

我即将将你的梦想从它不应该呆着的地方抽离，我现在眼泪涟涟，因为我舍不得，但是很快就不会了。

我非常想念你，同时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我会在这里温暖的阳光下（即使很快我将再感受不到）永远祝福你。”

他只是读完了信，不敢相信，他空洞麻木的内心没有一点起伏。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失去梦想的缘故。

与信一起寄来的包裹里，有一只玻璃瓶子，塞着木塞，拖拉着一根蓝色的丝带，上面写着：

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

他走近，抽开丝带，打开木塞。

霎那间，他的整个房屋都被照亮了，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乎摔倒，但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住他。七彩流光中，他感到有什么正一点一点填满他的内心，许多画面一闪而过，加州的热火，荷兰的花圃，布拉诺的七彩房屋，地中海的蓝天大海……涌入了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正沐浴在阳光之下，同时感到无比自在和快乐，围绕在他身边的阴霾一下被击破了，他重回自己的人生轨迹中。他看向周围，惊觉自己的书包中还装着这么陈旧的书本，紧闭的窗帘透不过一丝光线——他是怎么了？他跑过去，拉开窗帘，夏日美好的阳光倾泻进来，洒满了整个房间。他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现象欣喜极了，似乎比以前还要欣喜。他想出门，想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去，他被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眷顾着，满足而幸福。

他已经准备好了，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远足。他的双眼重新亮了起来，身体轻盈充满活力。弯下腰时，他感到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在地上摔碎成更小的颗粒。

紧接着，又更多小小的水珠掉落下来。他站不起身，诸多情绪起伏包裹住了他，愤怒、失望、悲伤……这些他来不及感受就被剥夺的感受也重新回到了他身体里来，他摇摇头想把它们驱赶出去，此刻他根本不需要它们。

最后，他捡起那只失去温度的空瓶子，紧紧地贴在脸上。

“谢谢你。”他说，睫毛承受不住泪珠的重量，泪珠就从上面滚落下来。

“这是我最初最幼稚的梦想，也是我大大小小所有梦想中，唯一实现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