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江村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村里住着老孙一家。说是一家,其实就只老孙一人。老孙中年丧妻,膝下无儿无女,一个人守着两间低矮的房子过日子,在村里可算是个苦命人。好在老孙人勤快,又有一手吹唢呐的能耐,平日里忙完了地里就拎个唢呐村里村外到处转悠,遇上哪家有红白喜事,免不了近前热闹热闹。人未到唢呐声先到了,主人也图个吉利,留他吹上一宿半会,除了管吃管喝,临走还送上两子儿。一段时间,老孙倒也乐得自在,还暗自攒下几个小钱,寻思着慢慢留意下一门亲事,定要给祖上留下一儿半女的。
前晌,后院的张嫂丢给他一句话,说她娘家刚死了一个表亲,留下女人和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没了着落,这会投奔到她家正无路可去。如果老孙愿意,她倒乐意撮合撮合。老孙自然欣喜,怪不得一清早喜鹊老是房前屋后的闹,看来是真有喜了!当下媒人安排见了面,双方都没甚意见。女方三十来往岁,谈不上漂亮也说不上很丑,原来的夫家姓刘。这女人命薄,一连死了两个丈夫,命里带个克夫相。老孙开头有点虚,一想到自身的状况,人家不嫌弃就已经够可以了,哪还敢挑三拣四?老孙命相属虎,命硬!八成能降住她!接着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人家只要求把房子粉粉新选个好日子就成。老孙却拉不下这个脸面,这虽说是再婚,但总不能损了人家。还有这左邻右舍的,别的不说,平时里劳烦大伙没少照应,置办几桌酒席回应回应不为过吧!可这些年小打小闹的也就三五百元的家底,除了买石灰和请匠人的开销余下的只够给刘家媳妇买一身新衣。一想到钱,心里立时就没了谱,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县城去碰碰运气。听说近些年城头的情势不错,一般的小工工资最低都开到了十来块钱一天,如此算来,辛苦一个月置办三两桌酒席应该没多大问题。
当下老孙打定主意,对刘家媳妇只说是到县城办事,个把月回来,回来后就定下日子成亲。这女人心里向着老孙,说愿意住过来给他看家。老孙其实正巴望着呢!不由得心里一阵热乎,更坚定了他想出去捞一回世界的决心。
却说老孙交应好一切,第二天天不见亮就上了路。进得城来,己是下午时候,老孙一路上好走,也不觉得累,只是肚子唱起空城计来,也就在街边凑合着吃了一点,看看天色尚早,决意到处走走,为明天谋事找一点门道。这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孙前几年给老婆治病那会是来过的,一呆就半月,对城里的东南西北还是有个大致印象的。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心繁华地段,老孙专往人多的地方凑,希望从中得到一丝半点信息。县城热闹之处莫过于大众广场,一挨天黑,一帮闲不住的中老年人扭秧歌、跳摆手舞、玩卡拉ok个个在行,十分投入,惹得旁观者络驿不绝。开始老孙只是趴在栏杆外瞧着,觉得不过瘾,索性挤到人堆里看仔细。但见那各色人等容光焕发、精神饱满的样子,老孙心里羡慕不己:瞧瞧人家城里人,日子过得就是滋润,还真会找乐子,吃饱了都找不着事干了!老孙瞧着瞧着就怪当初自已投错了娘胎,要我也是城里人,一定也是这广场的主·····心里越想越不是味。这老孙有个毛病,就是不能激动呕不得气,有个不顺心的时候非要吹吹唢吶才解得了烦。他这把自己往城里人一比,自然是"半天云吹唢呐-----呐(哪)里呐(哪)"不呕气才怪!于是老孙悻悻地退出场外,自个在栏杆边的石凳上坐了,从怀里掏出那只形影不离的唢呐独自吹将起来。这声音低回宛转,音色游离,似一阵清凉的风,人们不自觉地都回过头来。听惯了鼓乐声,喧嚣声的城里人感觉新鲜,转眼间就将老孙围了个半圆。老孙这会来了兴致,腮帮子鼓得老高老高,把一只唢呐使得左右晃悠,尤入无人之地。众人连声叫好!
这一出,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看在眼里。良久,中年人近前指着老孙的唢呐说:"老兄,你这功夫不错哦!"老孙见有人夸奖,不住点头,越发吹得来劲。那人又问:"你能吹得了歌曲吗?"
老孙停了唢呐,思忖了半会开口说:"别的不会,我只会《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曲子还是文革时县宣讲队在村里蹲点,要他强化学来的!
中年人显得一脸的兴奋,从怀里掏出五元钱硬塞到在孙手上说:"你就吹这大海航行听听。"
老孙愣住了:这城里的钱真不值钱了,说挣就挣!老孙开头不好意思,拿着五元钱不知所措。
中年人打气道:"你只管吹,呆会我还找你说个事儿。"说罢还像老熟人样拍了拍老孙肩膀。
老孙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犯起了嘀咕:我与这人素不相识,非亲非故的,他找我会有啥事?不过看在钱的份上吹就吹呗!想到这里,老孙运足了劲鼓起了腮,十分专注地吹起了歌子。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没经过正规训练的原故,老孙这歌吹得有点玄,局外人听听倒还像那么回事,在行家里手看来却是五音不全,缺乏乐理。中年人稍稍皱起了眉头,不过老孙一曲终了他还是率先鼓起掌来,然后使劲抓住老孙的手说:"这下我有救了!"
老孙越发懵了,中年人知道失态,赶紧递上一张名片:"你明天中午照上面的地址来找我,包准给你一份意外的惊喜。切记!"说罢也不管老孙惊魂未定,随即消失在人群里。
老孙这时已无心吹奏,看看天色将晚,连忙收拾好东西寻了间便宜的旅店住下。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老孙摊开掌心琢磨起名片上的字眼来------"刘长顺",星光乐队经理,地址:桥西路15号。老孙心喜,这人来头不小,兴许碰着了贵人了呢!
第二天,老孙壮着胆子叩开了一栋三层楼的民房,开门的就是昨天那位谋过一面的刘老板。这人一脸的笑,将老孙让进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然后装烟沏菜很是热情。老孙受宠若惊浑身不自在,赶紧自报了家门,追回啥事?
刘老板连说不急,不急!一屁股坐到了老孙身边------原来乐队的小号手小王遇车祸手腕骨折住进了医院,一时半会好不了,他正为这事犯愁,正所谓"离了葫萝卜不成席",偏偏全城上下能使小号的寥寥可数又在各自的乐队效力。那天刘老板把缺了小号的乐队拉出去亮相,人家主人就很不满意,说阵容不整丢三挪四的,欺我给不起钱咋的?为此闹了个大红脸,还没开场就打了退堂鼓,没办法连着推下了好几处演出机会。老板这会相中老孙,是要他打替赶场的。说话间已从墙上摘下一把锃亮的小号递到老孙面前:"我看得起你是个老实人,嘴上有点功夫,你就帮我这个忙吧!我一定亏待不了你的!''
老孙连连摆手,这东西他还从没见识过。忙说:"不成,不成,我哪摆弄得了这个?"
刘老板仍是一脸的和气:"老兄你既使得了唢呐,这个也就八九不离十,你只要吹响就成。不妨试试!"说完给他做了示范,还讲了一些吹小号的要领。
老孙眼见推托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这东西在他手上立即变得沉了,费了好几次劲都拿它毫无办法。不过老孙侍弄唢呐多年悟性还算高,折腾了半天总算有点效果,左手还不住地划拉,右手也高低变幻着手势,一阵长短不一的"嘟嘟''声在他手指间倾泻而出。
老板见他已得要领,开怀乐了,拍手说:"我代表本乐队决定聘用你了,至于薪金,我每天给你这个数------''说罢竖起了五根指头。
"五元"
"不,五十元。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不到一个月,我是不结帐的哟!''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合约书要老孙签字。
老孙大喜过望,赶忙接过合约书,也不细看,心想这么顺当就找着事干,遇上这么个提着灯笼都难找的美差,那是我老孙前世修来的福啊!看看这人斯斯文文的,也不像个坏人,签就签吧!当下一笔一画地写上了"孙从发"三个字,还捺了手印。
刘老板把合同书重又收好,从抽屉里取出两包方便面说:"茶瓶里有开水,自个对付着吃点,吃完就在这练着,不要到处走动。我去把其他人都叫来,大家认识认识。"说完便撇下老孙走出门去,大门还落了锁。
听他这么一说,老孙还真觉得饿了。两包方便面下肚心里踏实了许多,不由得打量起这房间来:乖乖,这地方还真大呢!比咱村上的祠堂小不了多少。这墙上墙下全是乐器,好多东西还是他平身第一次见过。老孙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最后定睛在一架架子鼓上。那会他还不知道这是啥玩意,他奇的是这鼓怎么不是一个一个的,偏要硬生生连到一块呢?越往前想弄个明白,突然:"咣当"一声,老孙一个趔趄,只觉得眼冒金星,感觉什么硬物击在额头上,抬眼一看,原来是碰到了一面锣上。老孙摸了摸还在生痛的额头,嘀咕这城里人鬼点子真多,嫌人手不够用,锣都爬到鼓上去了!
正犯糊涂间,背地里一声喝:"别乱动!"老孙惊得一个后退,忙循声望去-------声音是从后面的耳门里传出的。这时门倏地开了,从里面急闪出一个二十开外的漂亮女人来,这女人长发齐肩,一身睡衣打扮,冲着老孙说:"叫你练你就练,明儿个还指望你凑数呢!"老孙呆若木鸡,窘得答不出话来,只好重又捧起小号起劲猛吹。大概老孙早没了和女人同处一室的习惯,这下竟吹得没先前那么自在了,心头一紧只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堵着,"嘟嘟"两下就没了声。这女人意识到刚才狠了点,立时开了笑脸,变戏法样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润喉片递过去:"老师傅,试试这个,会好一点。"老孙慌得没了主张,头摇得像货郎鼓,嘴上说不要,却伸手去接了。喜得这女人不住地乐。
不多会功夫,刘老板回来了,后面还陆陆续续跟进几个人。只见他呶了呶嘴,示意那女子把里面虚掩着的小门关严,尔后招呼大家聚到一块并把老孙一一作了介绍。老孙方知这都是星光乐队的乐师,自己未来的同事,那个大白天穿小花睡衣,趿着拖鞋的女人原来是乐队的主唱-----丽娜小姐。
刘老板话锋一转说:"自从小王摔伤后,乐队已有好几天没开工了,再这样下去,别说租这楼的费用,连喝稀饭都成问题!今天难得孙师傅的加入,赶巧明天又遇上龚副县长老母七十大寿,我已揽下这笔生意,明天无论如何要去露这个脸,重振我星光乐队的声威!现在大家各就各位,练习练习曲子。"接着向老孙竖个大拇指说:"孙师傅,拜托了!"往直走向那排架子鼓,想不到刘老板还是个鼓师。
一时间,大厅里琴声四起,笙歌齐鸣。老孙哪见过这阵势,立时慌了神,手里的小号哆嗦得不听使唤。刘老板见老孙半天沒有动静,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上。老孙这会也豁出去了,一横心,一长串"嘟嘟"放声不止,经久不息。乐队一下乱了方寸。娜丽亮着嗓门正起高音,被这''嘟嘟"声搅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她没好气地白了老孙一眼,回头娇嘀嘀地说:"刘哥,你看------"
刘老板这会也停了大伙的行头,盯着老孙说:"你唢呐吹得人模人样,这会咋黄了?你该不会识谱吧!"
老孙木讷地点点头,红着脸说:"我说是两码事嘛!你又不听。"
"这就难了!"众人异口同声,一副莫可奈何状。大家齐刷刷的把目光都堆积在刘老板身上。
老孙也是明事理的人,赶紧把小号往他身上一推:"老板你另请高明吧!我是干不了这活了。多谢你的方便面!"说完想开溜。
"都到这份上,哪能说不干就不干呢?''刘老板连忙抓住老孙的手,顿了半刻说:"反正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这么着吧,待会你看我眼色行事,我每击一下鼓你就吹一下号,没我的指令你千万不要瞎吹!记住了?"
你还别说,老孙吸取了刚才的教训,也想给自己争回一点脸面,照此方法,接下来的几只曲子竟被他吹得有板有眼,几可乱真。总算勉强通过,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第二天上午,老孙随了这班人如期来到龚府。在寿堂门口早有人打点着铺开了场子。老孙是特意包装过的,剪了头还换了身乐队的制服,尊照老板所授机宜,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竟把一只小号使得差不离。
乐声中祝寿的人陆续而至。正午十二点,龚母在众儿孙的簇拥下从侧门鱼贯而入。一时间人潮涌动,欢声四起,众人争着上前道贺。龚副县长满面春风,将来宾一一介绍给老母见过。龚母今儿个也是精神倍爽,笑逐颜开,不待儿子介绍完毕,也不管认不认识,她就一把抓住客人的手不住摇晃,嘴上还不停地说着话,处事之道一点不比当官的儿子含糊!老孙瞧得真切,觉得这老太好生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乍一看就是福相,说是七十,我看顶多六十差不多!这想法正中了两个看热闹的女学生的口,一个冷不丁地说:"小梅,你看老寿星和吹小号那人长得多像!多半是她娘家的大哥赶来贺喜的吧!""我看也是,不然的话吹得这么带劲!"
去孙闻听此言,心里顿时开了锅:想老孙我今年才四十出脚,家未成业未立,年龄却大过县长他娘都成了县长他娘舅了!那样倒好,能攀上这门高亲,省得在这装模作样丢人现眼的!要真那样,问题是人家还不见得理这个茬呢!前面说过老孙激动不得,一激动,心里就憋得慌。他这会误把嘴上的小号当成唢呐了。只闻得一声长啸,似平空里拉响了警报-----刘老板心知不妙,急忙击鼓示意。可这一招也不灵了,乐队一下阵脚大乱斗,每个人的手变得都好像不是自已的,三两下就停了摆,歌手丽娜捂着脸蹲在地上。
众人大惊,龚县长率先发难,吹鼻子瞪眼睛,差点没把这帮人生吞活剥。刘老板忙不迭地赔不是,哭丧着脸说:"是,是小号手出了点问题,这喉咙......"
龚县长铁青着脸,挥舞着大手:"我管不了这多,再搞不好,立马走人!''
众人唏嘘一片。
刘老板直差没往地缝里钻,看看刚缓过神来的羞得无地自容的老孙,一时也没了主意。这时丽娜立起身来,凑过去跟他耳语了一阵,刘老板心领神会,无奈地点了两下头,脸上佯装的笑竟然比哭好要难看。只见他几步抢到老孙面前,抓过小号横看竖看,上下摆弄,接着又塞到老孙手里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
乐声重起,各人使出看家本领,连平常嗲声嗲气的丽娜也是骚首弄姿,极尽所能。只是老孙受了前面的惊吓,全然没了风光,吹出的号声很低很低,低得让人辨不出声......
一清场,老孙不等老板开口,就自个炒了自己的鱿鱼,顾自回到先前那家旅店。你道咋的?原来老孙吹了一下午的小号竟是刘老板做了手脚的-----一只哑号!
故事本该就此打住,可事情还没完。第二天天不见亮刘老板就找到了他,求爹爹告奶奶说老孙你就帮忙帮到底吧!你看,连着几天都是好日子,这结婚嫁女的这么多,我都应下好几处了,你无论如何得跟我回去。老孙害怕受那份活罪,任凭刘老板磨破了嘴皮子就是不肯,刘老板看看没辙了,唬他说我和你是签了合同的,你要不答应我可要告你了!老孙一听要吃客司,一下就软了下来。
一连几天,老孙随乐队东家忙完奔西家。老孙侍候起那只哑号来,真的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帮着老板赚了大把钞票。
十来天,小王病愈出院,接下老孙的活计。老孙图得一身轻松,忙不迭去找老板算帐走人。没想到刘老板这会却板起了面孔,抖抖那份合同说:"这白纸黑字说得清清楚楚,不满一月不结账,你不也答应了吗?"一句话把老孙问住了。
"我看他是滥竽充数,蒙混点饭吃还可以,还想拿钱,门都没有!"丽娜仍是一身睡衣打扮,吊着刘老板的膀子说。
老孙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心里恨恨地骂道:"这对狗男女!"只好讪讪地退出门去。
受了这等怨气,老孙自然无心再去寻事干,加之出门也有些时日了,心里惦记刘家媳妇娘俩,只好提前结束了县城之行。就这样,老孙出门半月,分钱没挣着,却枉费了来去的盘缠。
刘家媳妇怜他人憨厚,没怎么张落,月底就和他做了夫妻,那顿欠着乡邻们的洒席说要等到添崽的时候一道补上。是为后话。
编审:谈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