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诗人孟天红
一九七四年冬天,我在大队当民办教师。当年全国流行农民写诗,因我在学校负责黑板报、墙报的工作,便常常凑些时髦句子,义不容辞地发表在我的“自留地”的显著位置上,自以为“紧跟形势”和才华横溢。
一天,大队工作队长老丁把我找去,说公社要开赛诗会,我们要争拿前三名,要求必须是真实的农民身份。各生产队都布置人写了,要我抽空到下面收收稿子并帮助修改一下。老丁说,特别是二队的孟天红,是难得的人才,要当做重点作者培养。最后他拍拍我的头说:“小伙子,你是村里的知识分子,这是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大好机会。前途啊是光明的,道路啊是曲折的!”
那一年,我十七岁,在巴盟报发表过几首儿歌,走起路来常有脚不沾地的感觉。
星期天,我就挨着村去收,边收边看边改。内容上讲,都是歌颂党歌颂毛主席歌颂大好形势,这是全国“主旋律”。形式上有“爬山调”,有“顺口溜”。但大部是从报刊上抄来,做了改头换面的。我也常干这事儿,心里明白。三队的一个作者竟面不改色地对我说:“我这几首是学校墙报上抄来的,没办法,一首十分工!”这种坦诚还真叫我哭笑不得。
有几个出了新意的,但内容跟着出了问题。比如“一溜山畔修台路,修好台路放(防)苏修。”一字之差,就有了反动的意义。还有:“二茬韭菜挣把把,毛主席跟咱在一打打。”方言味重。还有的夸张不当,违背常识:“学大寨,要拼命,把地球翻它三丈六尺深!”挖这么深,怎么长庄稼?
而且他们根本就没打算修改,都说,改球甚了,字是个黑老汉,越改越难看。
天黑后,我到了孟天红家。他正盘腿坐在炕桌前用功。女人在纳鞋底。三个娃娃在被子里打仗,炕皮踢得咚咚作响。本大队人,都熟悉,没有客气拘谨。他女人给倒了一碗白水说:“小刘老师,你说飞机上有没有喇叭?我俩正抬杠呢!”
原来,孟天红正在写一首“毛主席到后套”的诗,刚开了头:“毛主席,坐飞机,一按喇叭嘀嘀嘀……”我说飞机上有没有喇叭我也不知道,但河套肯定没有飞机场。飞机怎么落下来,不如改成坐火车。
孟天红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想,毛主席应该坐最快的;那就改为毛主席坐火车吧。可下一句怎么写呢?”
她女人脱口而出:“轰隆轰隆到临河!”
我说:“好!两口子能配合来。你们往下凑,我看你别的稿子。”便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叠信纸翻起来。
总共有十来首,长短不一,还有写了一句就无下文的。其中一首《挂红灯》还算完整,写道:“正月十五挂红灯,一挂挂在天安门。天安门,六丈高,五星红旗迎风飘。党中央号召学大寨,河套人民挥大锹。大锹一甩嗖嗖嗖,粮食产量高高高。”
还有两句描写欠妥:“黄河啊黄河,你像一根弯弯的裤带。阴山啊阴山,你像一溜馒头疙旦……”我和孟天红说开玩笑说,你把母亲河写成裤带,小心打成右派。他大笑道,怕球甚了,大不了还是种地。
还抄着些童谣之类,如:“长不浪头,骑黄牛,骑上黄牛到包头,包头有个你二舅,你二舅也是个长不浪头。”大概也是想从中汲取点什么。
孟天红说,他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家里穷念不下来。可他平时会说“串话”,队长就把这营生交给了他。二队分红低,工分不值钱,队长说比别队多出十分工,只要能扭捏得顺口就行。他女人抢过话道:“刘老师,不要听他忆苦思甜,听我这首咋样
——毛主席,坐火车,轰隆轰隆到临河,贫下中农笑开怀,地主富农藏起来。河套没有好吃的,端上猪肉烩酸菜,毛主席吃了直夸奖,说河套一定能变样!”
以我的水平,也实在不能改得再好,就选了几首完整的带上,告别了这位“重点作者”。后来听说,孟天红得了二等奖,队里另外又奖励他20个工分,按二队当年的分值,折合人民币二毛五分钱。但身份似乎提高了许多,公社、大队的干部都叫他“农民诗人”。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孟天红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我却在“文学”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不能自拔,有没有鲜花已无关紧要,但回首往事,还总能寻出些苦涩的趣味来。(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