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抄检大观园,只有黛玉的潇湘馆风平浪静,你信了吗?
抄检大观园,是贾府的一个大事件,它打破了大观园的岁月静好,也破坏了大观园的风花雪月。因为抄检行为是逐院进行的,于是读者便能看到每个主子的不同反应,从而从这些反应中,看出每个人的个性。
然而,有一种声音却说,在抄检之时,大观园可谓人人自危,唯有林黛玉的潇湘馆风平浪静,用以证明黛玉优秀的管理能力。
这个说法里有两个观点,一是“人人自危”,二是“潇湘馆风平浪静”,前一个观点是为了衬托后一个观点而存在的,意思是除了潇湘馆,大观园其它地方都有见不得人的污垢,所以害怕查抄,唯有潇湘馆特别干净,所以内心坦然。
这种说法,不知道始于何人,也不知道此人是何种目的,但有一点可以清楚地知道,只有不愿意深入文本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论调。
下面,就让我们进入文本,来看看大观园是不是“人人自危”,潇湘馆是不是“风平浪静”。
抄检大观园,发生在第七十四回,作者为这个事件取了个标题:“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事件的起因是贾母身边的傻丫头在大观园捡到了一只代表春意的绣春囊,被邢夫人撞见,邢夫人转交给王夫人,差点把王夫人给吓死。
对于贾府来说,大观园无疑是一片净土,里面住的要么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要么是守节寡妇,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男女那些事。
于是,在受惊吓之余,王夫人当即决定,对大观园进行抄检,“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了。”
注意这句话,点出了抄检对象和抄检内容:对象是丫头们,内容则是与男女情事相关之物。
我们先来看各院主仆的表现,有没有“人人自危”。
怡红院:宝玉“不知为何”,晴雯赌气不配合
怡红院是抄检的第一站,作为主子的宝玉“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说明宝玉无“自危”之感。
凤姐给出的解释是查偷:“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
丫头们按要求“本人来亲自打开”箱子,只有晴雯因白天在王夫人处受了气,不肯平心静气地配合,“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晴雯的这种表现,仅仅是赌气而已,不是因为她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而“自危”。
最后,在怡红院丫头们的箱子里虽然搜出了“几样男人对象”,但“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属于正常现象,无可垢病之处。
蘅芜苑:“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
从怡红院出来,王熙凤提出,“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
王熙凤这话说得很明白,因为抄检的对象是丫头,贾家只能抄检贾家的丫头。蘅芜苑的丫头是宝钗从薛家带来的,贾家无权抄检,否则失了亲戚间的体面。所以,这晚的抄检小组,没有进入蘅芜苑,宝钗主仆当然也没有“自危”之说。
秋爽斋:“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
抄检的第三站是黛玉的潇湘馆,因为这是个需要特别提出来说明的地方,我们后面再说。
第四站是探春的秋爽斋,这个玫瑰花般带刺的三姑娘,从来没把大观园当成享乐之地,时刻保持着居安思危般的警惕。所以,抄检之事,她早已听到了信报,“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大有兵来将挡之势。
探春为什么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因为她认为这种抄检行为属于“丑态”,她不允许把这种丑态加诸在自己丫头身上。所以,她把自己的箱子都打开,却不允许抄检她的丫头:“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就这样,秋爽斋不但没抄,王善保家的还挨了探春一巴掌。别说“自危”了,探春的气势特别足,公开顶撞抄检组,毫不畏惧。
稻香村:没有惊动病中的李纨,对丫头们进行了正常抄检。
第五站是李纨的稻香村,因为“李纨犹病在床上……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直接就进了“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结果是“也没有什么东西”。
所以,李纨院里也没有“自危”之说。
蓼风轩:惜春院里查出了入画藏有“男人的靴袜”。
从李纨的稻香村出来,便进了惜春的蓼风轩。“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得不知当有什么事故”,真应了怕什么来什么,结果却从惜春的贴身丫头箱子里搜出了“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
这下,主仆二人都吓坏了,用“自危”来形容毫不为过。不过,入画所收的物品,却是她亲哥哥交她保管的,于理不合,于情却可恕,所以凤姐也不打算追究,洁身自好的惜春却不干了,“嫂子别饶她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她,我也不依。”
最后,惜春硬是把亲嫂子尤氏请来,把入画领走了,可见惜春是真“自危”,特别害怕被宁府的坏名声所牵连。
缀锦楼:“迎春已经睡着了”,从司棋箱子里搜出了与表哥潘又安私通的证据。
抄检的最后一站是迎春的缀锦楼,一路抄过来,时间也不早了,所以“迎春已经睡着了”。既然已经睡着了,凤姐便吩咐“不必惊动小姐”,可知抄检是在迎春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因此,迎春也没有“自危”之说。
在这里,抄出了“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还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都出自司棋的箱子。都不需要审问,“字贴儿”暴露了一切:司棋与表哥潘又安有私情。
这司棋虽然被查出了实证,但她“并无畏惧惭愧之意”,所以也说不上“自危”。
综上可知,宝玉、宝钗、探春、李纨、惜春、迎春六处,宝钗、探春二处没抄,宝玉、李纨处没抄出什么,唯有迎春、惜春二处查出了男人物品。其中又因惜春处查出的男人物品是哥哥交妹妹保管的,不是此次抄检的目的。唯有在迎春处抄出的男人物品,正是与绣春囊同一系列,也算抄检有了结果。
但是,从上述可看出,各院的主子丫头并没有“人人自危”。如果一定要说有危机感,那就是探春有对于家族的危机感,还有惜春对于自身的危机感。除此之外,并无一人因此次抄检而“自危”。
最后,我们再来看黛玉的潇湘馆,真的“风平浪静”吗?
潇湘馆:从紫鹃房中抄出了宝玉的旧物。
抄检组到达潇湘馆时,黛玉已经睡下了,但抄检组的突然到来,“也不知为甚事”,黛玉准备起来接待,却被凤姐安抚住了,“睡着罢,我们就走。”
接下来,抄检组按照正常程序抄检丫头们的箱子,结果却“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
这都是男人物品,不该出现在丫头的箱子里,所以王善保家的准备拿它做文章。
没等紫鹃回应,凤姐就给拦了回去:“宝玉和她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
凤姐发了话,又牵扯到宝玉,王善保家的“也只得罢了”。
注意这个“也只得罢了”,说明王善保家的是不得不罢了,并不是说这件事不违规。
也就是说,紫鹃收藏宝玉的物品,这种事可大可小,可追究也可不追究。这次抄检,抄的就是男人物品,如果丫头箱子里抄出男人物品,那就有说头了。七个院子,有三个院子抄出了男人物品,司棋被当场拿住监守起来,入画被惜春强行赶走,紫鹃就真的不该被问责吗?
从性质上来说,如果入画保管亲哥哥的物品有错,那么紫鹃作为小姐的贴身丫头,保管男主子的物品更有错。要知道,就连怡红院的丫头们,箱子里也只有“小孩子的东西”,是宝玉幼时物品。紫鹃为什么要把宝玉的物品收藏在箱子里?真要追究起来,宝玉和黛玉那些小动作就会曝光,性质等同于司棋与潘又安私通。
所以,黛玉的潇湘馆并非“风平浪静”,只是因为黛玉有贾母这个护身符,再加上王熙凤不想多事,才没有追究紫鹃之过。如果遇到一个有心抓错的人,就凭紫鹃的话,都可以顺藤摸瓜抓到黛玉的错:“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帐也算不清。要问这个,连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有的了。”
“我们两下里的帐也算不清”,什么帐算不清?大家闺秀为什么会和宝玉这个男子有算不清的帐?如果再搜一搜黛玉的箱子,是不是会搜出更明显的物品来?比如司棋被定罪的直接证据是潘又安写的情书,如果搜出了黛玉写在帕子上的三首情诗,又该如何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黛玉拥有特权,而入画和司棋都是无人庇护的小人物,才让黛玉躲过一劫。如果要说“自危”,黛玉要是知道抄检的目的是什么,她会是第一个“自危”的人,反倒是其它各处的主子都内心坦然、无危可言。
所以,大观园“人人自危”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说潇湘馆“风平浪静”,更是掩耳盗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