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三毛
接触到三毛,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读者文摘》上有她的一篇文章,叫《沙漠中的饭店》,她给荷西做中国餐,把紫菜介绍给荷西,说是复印纸;做粉丝,把粉丝称作“雨”。那活泼泼的态势跃然纸上。后来,又借到一本书,叫《沙漠观浴记》,全是写她在撒哈拉大沙漠的故事。那片神奇的土地,那奇异的风俗,引得我欲罢不能。后来就到处搜罗她的书,《雨季不再来》、《温柔的夜》、《送你一匹马》、《哭泣的骆驼》等等。还从来没有哪一位作家能让我产生要集齐他全部作品的欲望,这是那时唯一的一次。后来的一次是张爱玲。待书买全,站在书架上,有一小排,真是喜悦。她的书都是一小本一小本的,读起来又方便又有趣。她的书能让我的心一会儿揪起来,似不能呼吸;一会儿又忍俊不禁,哑然失笑。一篇篇地读下去,沉迷在她所营造的氛围里。我曾多次赞叹,也曾写过文章,说三毛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一份礼物!她绝对不可复制。甚至在心底里曾幻想过,将来有能力为她写一本传记!她真的很特别,应该像有些知名作家一样,有人为她写传记。让她那种独立自由的精神传扬开去,让她的传奇为更多人所熟知。也期待着有人为她写传记,又期待着不写,怕那人根本写不出她的风神。很多人为张爱玲写传记,但我觉得,没一本写得是她,都是写得他们自己心里的另一个人。只会让人败坏胃口。
偶然读到李敖的一篇文章《“三毛式伪善”和“金庸式伪善”》,里面评论三毛时写道:“三毛说她不是个喜欢把自己落在框子里去说话的人,我看却正好相反,我看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这个框框就是她那个一再重复的爱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情感。”
初看我是不服气的,觉得对三毛未免偏颇,有失公允。
后又说到三毛要帮助沙漠里的黑人:“她去非洲沙漠,是要帮助那些黄沙中的黑人,他们需要她的帮助,她是基督徒,她佩服去非洲的史怀哲,所以,她也去非洲了。我说,你帮助黄沙中的黑人,你为什么不帮助黑暗中的黄人?你自己的同胞,更需要你的帮助啊!舍近而求远,去亲而就疏,这可有点不对劲吧?并且,史怀哲不会又帮助黑人,又在加纳利群岛留下别墅和外汇存底吧?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
三毛在文章中的确提到过史怀哲,只是说向往。可能心下也有学习史怀哲的意思,但实际操作起来勉为其难。李敖提到的“别墅”和“外汇存底”,三毛书里也写到过。
在说到三毛的外形时,李敖这样评价:“有一次我在远东百货公司,看到她以十七岁的发型,七岁的娃娃装出现,我真忍不住笑。这种忍不住笑,只有看到沈剑虹戴假发时,才能比拟。”
对一个女人外形的评价,只代表他个人的审美,而不能以此定义这个女人。但我想如果三毛介意的话,内心也会很受伤的。
我倒不是在意李敖的抨击,而是在重读三毛的书时,有一些篇章,会让我产生一丝疑惑,为什么她帮助的人总是到最后都不见了?或者死了?真有那么巧?所以感觉李敖所言不虚。三毛真的是有一种“三毛式伪善”。至于说到的各种“白”,我倒并不完全认同,也只是李敖的一家之言。但哪怕有一丝的“伪善”加持,我倒愿意认可李敖的话有一定事实根据。
我一直以为,三毛回到台湾来,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即使荷西去世,以三毛的坚强,也应该独自留在那片她自诩热爱的土地上,那里才是她舒枝展叶的所在,再次赢得爱情的所在。台湾——那个文明的社会,根本不会允许她野性地生长,也不会允许任何张扬的个性萌芽。她慢慢地枯萎,慢慢地凋零,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水分终至蒸发。
我们唏嘘感叹之余也为她惋惜。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我的故乡在远方。”
正如她的歌中所唱,三毛是属于流浪的,她的故乡在远方。离开了流浪,就无所谓三毛。有了初衷,也踏在了流浪的路上,陌生而干涸的沙漠,解开她“前世的乡愁”,她也因而收获一路生命的绽放。但是,荷西去后,她忘了初衷,忘了宿命,非要回到秩序井然的文明社会。文明社会强大的规则,她岂能就范?而她一个弱女子,也无力与之抗衡。她根本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需要她。与其说是她抛弃了自己,毌宁说是台湾早已抛弃了她。世外桃源的生活,人们听听就好,做做梦就好,真搬到眼前,没有不遭白眼的。恐怕三毛至死也未能明白这个道理。生无可恋,人才会自绝。这样的环境,如何让她生有可恋?
或者,三毛还是为爱情而牺牲,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始终走不出失去荷西的阴影,终至抑郁终了。还自我安慰说,是与荷西通灵,要与荷西到一处。在失去荷西后,她没有建立起自我,没有开辟出新的生活。外界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不堪承受,立即破碎。她始终是一个小女人,而没有成长为一个大女人。一个大女人是对世界有担当的人,以世界为己任的人,而她勉为其难。又或者,她不能接受回台湾以后自己的平庸,终是为名所累。怕这名卸去后,自己无所凭依。
我对三毛的顶礼膜拜,一直持续到三十五岁。而后,经历了一些世事的繁杂,付出了一些惨痛的代价,有了一些生活阅历,再看她的书,似乎处处都经不起推敲。觉得她的世界怎么都是你恩我爱,你侬我侬,没有狡诈,没有伤害,一片明媚,一片祥和?而我的世界却显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至此方解李敖。三毛若不是虚伪,也是对现实的美化和遮蔽。之后遇到了张爱玲,是她让我懂得了人性的复杂。是她让我对人性哀悯,她让我放弃抵抗,与世事和解。
我渐渐地认可李敖之辈的说法。
对于她失却了真的地方,我是不能容忍的。你可以不写,但一俟落笔,就必须真,这是我坚持的文字的洁癖。任别人怎么说,人、文可以分离,我始终认可文如其人。像老舍后期那些勉为其难的写作,又是何必,最后还是自沉太平湖。但我对他只感凄怆,并无批判。每个身置其中的人,都有自己的权衡和抉择,有自己不可言说的苦处,旁人自说不得什么。
但,不得不说,三毛,依然是我走过的绝好的风景。她曾在我的生命中绚烂过,她曾经照亮过我的星空。现在,我不再敢打开她的书。但是她的书我愿意留着。看着她们,使我想起了那美好的青葱岁月,使我能重回那自由无羁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