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王建立:再读野水

    题字:周明,《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常务副主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编审。

再读野水

王建立

《锋利的剃刀》是一篇技巧娴熟的写实小说。在精准叙述和描写中,野水用他擅长的精湛技艺,解剖人物的灵魂,映衬出社会的人情冷暖。

剃刀的主人,小说的主人公,疙瘩爷是一个很想被人认可的人。“疙瘩爷没上过学,却识得点文字。上工劳动的歇息时间,疙瘩爷会从宽大的粗布腰带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前无开头,后无结尾的《隋唐演义》,唾沫星子飞溅地给大家讲秦琼卖马,程咬金抡斧头的故事。他记性不好,有时会把程咬金的事情安在李元霸身上,甚至将岳云大战金灵子的故事串进瓦岗寨子。大家却都激动,叫好,拍手。疙瘩爷的唾沫星子就溅得更厉害了。讲到激动处,疙瘩爷的眼睛睁得像牛眼。”可惜,他读书太少,记忆力也不好,所以遇到“公家人”老于,就穿帮了,气馁了。但是,疙瘩爷还有手段;“疙瘩爷最喜欢的事情,是给村里的男人们剃头。”

“疙瘩爷剃头,自然是一种义务劳动,但他乐此不疲。”

这是为什么?被社会承认,是比挣钱更高级的心理需要;其实,挣钱的目的,不也是要被人高看一眼吗?如果只是为了生存,茹毛饮血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人,都有比生存更高的心理要求。那就是体现自己的社会价值。《圣诞狗》里面的“我”靠写作,《锋利的剃刀》里的疙瘩爷靠剃头;这就如同孔雀开屏、百灵歌唱一样,靠自身的魅力哗众取宠。这是无可厚非的,甚至是值得赞美的。

“疙瘩爷碰到村里的大人碎娃,就先看头发长不,直盯得人头皮发麻,一边说着头发就是长了么,一边就将手塞进口袋里摸索。大人乐呵呵地说好好,剃吧,一边就招呼疙瘩爷落座,喝茶。要是小孩,不爱剃头的,就逃。一边跑,还一边朝后看,摸自己的头,似乎那头发已经不在头上,被疙瘩爷的刀子当草割去了。”这一段描写,让人联想到敬业的小偷,小偷的眼光只盯人的钱包;疙瘩爷的目光却只盯男人的头发,连碎娃也不放过。其实,疙瘩爷是不放过表演的机会;因为,表演才会使疙瘩爷有存在感。他为此骄傲和自豪。“疙瘩爷一生最为豪迈的事情,是给老于剃过头。”他死不瞑目的是,这件事老于不让他给人说。临终之际,他不惜背弃自己的承诺,说出了这件事;一诺千金,疙瘩爷是知道的,所以一直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不瞑目。知夫莫过妻,四婆向周围人挤眼睛:“好,好,我信,我信哩!人都说你剃的头好,——老于好像也说过哩。”这是最好的悼词,盖棺定论无关于逝者;疙瘩爷需要活着时被认可,这样他才能安然离世,含笑九泉。

《锋利的剃刀》所描写的疙瘩爷和老于的关系,是社会和个体的关系,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就像《圣诞狗》里“我”和黄厂长,《五面窑》里的柱子和刘工作。老于也许就是农民出身,至少他家三代流着农民的血液,但他却看不起农民,似乎被农民剃过头是很耻辱的事情。然而,疙瘩爷心里有根深蒂固的观念,被官方认可是最权威的认可。草芥一样的草民,何其悲哀;疙瘩爷还有绝技,给老于剃过头,其他的农民呢?那些只会侍弄庄稼的农民啊,我的父老乡亲!

《锋利的剃刀》里的疙瘩爷,也是一个“孔乙己”式的人物,是一个典型的农民。要分析疙瘩爷的性格,就必须复述疙瘩爷相关的故事情节。农民第一性格特点就是勤劳,疙瘩爷无疑是勤劳的;“上工劳动的歇息时间,疙瘩爷会从宽大的粗布腰带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前无开头,后无结尾的《隋唐演义》”。这说明疙瘩爷不仅参加劳动,而且说明那本书被他无数次阅读,还有义务为村民理发的义务劳动,无疑都得他勤劳的注解。至于农民的质朴,疙瘩爷身上自然不缺乏。比如:那一次,他又给大家讲隋唐,公社下派的工作组领导老于冷笑一声:“你说的是个狗屁!连朝代都弄不清!”疙瘩爷低了头,眼睛倏忽就黯淡下来。他讪讪地说:“还是公家人知道得多!于同志说得对哩,——我——我说得不对。”这无疑把疙瘩爷的虚荣心戳穿了,他这么爱面子的人物,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但这么短的篇幅,同一个“公家人老于”,不仅一次打了疙瘩爷的脸。疙瘩爷一生最豪迈的事迹,给“公家人老于”剃头,也因为这次打脸而被禁止外传。“那一年夏天,疙瘩爷偷了生产队的西瓜给孙子吃,被看西瓜的人逮了个正着。晚上,疙瘩爷吊着两手,靠墙站着接受老于审问。三个小时过去了,疙瘩爷始终不承认偷,说他是细细地挑呢,就挑了一个最小的瓜,给孙子尝一下。他不要大的,他说那就糟蹋了西瓜。孙子一直要吃的,他一口都没沾,只把孙子吃过的瓜皮啃了。他说孙子嘴小,啃不干净。老于要疙瘩爷充分认识事件的严重性和当前阶级斗争的重要性。疙瘩爷打死也不说偷,说偷是龟孙子才干的事情,他怎么能是龟孙子呢?”疙瘩爷不承认偷,不仅因为他虚荣或者爱面子,还是他狡黠的写照。这使人不能不想到“孔乙己”的辩词,“窃书不算偷”。读者明白,小说里的“老于”也明白,于是被剃了头。老于禁止外传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前,也许因为这里的“被剃头”是个双关语。

如此说来,疙瘩爷不是普通的农民;他的确不是一个普通农民。“他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嘴里抽着旱烟,眼睛却盯着周围的来人。他像一个埋伏的战士,静静地等待着机会的到来。”不仅如此,他一个是艺术家;“他会像收割地里的庄稼一样,将那些他认为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用他的剃头刀子割下来。他说,头发就像地里的草,不除了,地就不轻省,人一样,剃了头,就精神多了。”

读野水,我的目的很明确;学其语言。我在他的作品语言上看到了对“精准”的追求;他曾经当面说过,钻研出满意的句子,一个意思总有一个最满意的句子才能恰当表达。他的作品语言非常有效地建立了叙事者的声音,充分再现了生活的质感,也为读者开通直抵内心情感的快速通道。

“柱子蹲在第五面窑洞昏黄的马灯光下,接受工作组人员的轮番审问。刘工作(村人对工作组刘组长的尊称)的口气和外面的空气一样冰冷。他拒绝了队长的求情,最终决定:拆下屋顶的刺槐树收归公有,社员大会检讨,移送公安。不认字的柱子的检讨是邻家上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代写的。检讨改了四次,都被刘工作扔进了火炉。算了,你就在社员大会上自己检讨吧,要深刻!刘工作说。柱子站在麦场里形象地叙述了自己进山砍树的经过。从选择隐蔽的路线如五面窑的那条小路,到他仰望高大的树木时心情激动像是娶了媳妇。柱子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他沉浸在屋子坚固之后的喜悦之中,全然忘记了木头已被抽走,自己也是一个即将被劳改的罪犯。在刘工作的一声断喝中,柱子回到现实,眼睛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听了刘同志的一席话,我的心里像雪花一样飘。”这是野水《五面窑》里的一个段落,语言质朴凝练,像一段钢管敲打出来的音乐那样充满质感。我逐字逐句分析,仍然不得要领。比如《锋利的剃刀》这个题目,精简到“剃刀”怎么样?开头的一段话:“疙瘩爷的口袋,一年四季装着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如果我写,一定是“疙瘩爷的口袋里”,多一个“里”字。这个可有可无的“里”可以省略,虽然不习惯但似乎可以忍疼割爱。同样的原因,“一年四季装着一把锋利的剃头刀”是否可以精简成“总装着一把剃头刀”呢?细品,“锋利”是不能少的,除了形象黯然,还有背后那些准备工作;在“洋磨石”上磨刀霍霍,在脏兮兮的毛巾上篦刀。“一年四季”是生活语言,而“总”是空洞的书面语。所以说,不是字少就是简洁凝练,而是以最少的文字写出最色彩斑斓的画面、最隽永悠扬的韵味。

诸如此类的肢解,不一定有效,不一定正确,我只是想说,野水的语言值得学习。当然,邯郸学步是要出笑话的。要坚持向精品学习,向经典学习,向生活学习,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就像野水先生那样,用精炼质朴的语言,表达深邃的思想、细腻的情感。

 

  王建立,曾用笔名虎啸雄关、祁连雪、塞上秋、塞上孤杨。有习作长篇小说《上有老》《后半生》《白林湖》《如梦令》《网事如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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