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月亮(上)(小说)

四十年前的月亮(上)(小说)

文/程守业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呜——”汽笛声刚落,火车“咔噔”一声就在标着“临滹”的站前停下了。他随着旅客涌出站台时不禁愣了起来:夜晚站前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扮靓了的都市长街,远处银河般亮着灯光的楼群,眼前各式轿车前身着夏装接站的男男女女们那一张张笑脸……这是四十年前出走时的家乡吗?
站前月色甚好:幽兰的天空,布满了一朵朵白云。月亮时而从云朵里出来瞧他一眼,时而躲进去思忖一阵。皎皎洁洁的月亮,在他眼里,多少有点凄凉,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啊,此时,倒像是一个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姑娘。
他举着一块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板,在等待亲人的时候,蓦然想起张爱玲一篇小说开头的几句话来:“……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凄凉。”
“程立雪,程立雪先生在哪里——?”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在这儿呢——”他挥着纸板朝来人打招呼。一个长发如瀑的姑娘跑过来,先定定看了他一眼,才说了声“二叔,我爹让我来接你。”
“老二回来了,”他大哥在门口已候了很久,月亮底下,瞥见他大哥还很精神,兄弟俩进家坐下后,全家大小围拢过来,问候这位“生客”。大哥一边吩咐备饭沏茶,一边说“这就是我常给你们讲的那位在口外的叔叔,人忠厚,又有文化,比我强。”
这是一个临滹城北叫鹤鸣梁村的新式农舍,整洁的砖瓦大院,明亮的玻璃窗,屋里橱柜上供着一男一女俩老人的相框。泛黄的相片上,男的戴着一顶毡帽,身上是一件臃肿的粗布大襟袍,两只手在一个皮筒子里插着,表情凝重。女的面带笑意,穿着一件解放初期流行的俄式小大衣,剪发头,列宁帽,年龄都在四十五六之间,那是他哥俩的父母。
饭后,哥对他说:“早点休息,明天再商量那事儿。”那事儿是什么,这得费一番口舌:他家原是地主,土改时,从当年村里那个四合院里被赶了出来。在城里东北营街上一个烂大院里安了锅灶。“东北营”“南营”这些旧街名,有的还叫着,有的早改成了五道街、爱民巷了。扩街后,又将五道街、爱民巷的牌子扔掉,换成了“腾飞路”“和谐街”当初叫营的地方,原是古时兵房,简陋、矮小,你想,自孙黄辛亥革命后就没人翻修,能好成啥样子。六二年因调整国民经济,他们又从城里被“压缩”回了村。
旧营房早先不值钱,现在却都成了“香饽饽”。因城区扩大,这处大院,要被征去盖“沱水国际商贸中心”,拆迁补偿五百万,爷爷养子个个有份,回来就为这事儿。
他心思倒不尽在钱上,主要是想见一个叫妙凤的女人。他与这个妙凤是啥关系呢,四十年前好得差点没离开。
立雪初中念完回家种了地,那年夏天,天气说变就变,一次锄完田回家的时候,阵雨来了,那雨先在远处,看得见河滩里的杨林已笼罩成白花花一片,身边的风裹挟着草叶在飞旋,雨腥味顿时浓起来,稀稀拉拉的雨点儿已抢先一步击打着大地。草帽顺风打滚,追也追不住,燕子惊慌地从头顶掠过。快跑!大雨正以惊人的速度包剿过来。
四周连个茅屋,土庵也没有。雷在头顶轰鸣,立雪听见身后有人惊叫了一声,回头一看,一个女孩跑得摔了一跤,塑料凉鞋也蹭烂了,脚板光着,一缕一缕贴着面颊的头发往下滴着水,裤腿上,屁股上沾满泥巴,半袖衫子湿的紧贴着前胸后背。风雨中向他投来一瞥求救的目光。大凡男人都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情怀,立雪身上正好带着一块塑料布,等他跑过来刚张开那布时,白沙大雨便哗哗倾泻下来。他俩扔下锄头在崖头下躲雨。
“啊呀,多亏了你。”女孩尽管冷得上下牙直磕也没忘记向他说了句感谢的话,他能感到女孩儿身上在颤抖,此时,最好的办法是给她披件干衣,让她暖一些,然而,立雪仅有的一件背心也湿了,他觉得女孩的身体有意无意地向他靠了一下。他立马下意识地挪开了一点,要不是一人一只手揪着塑料布的一角,他真想全让了她,自己淋雨去。女孩脸上浮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后再不挪动了,雨过天晴后,他叠起塑料布,她拧干头发,同来的社员们早跑回去了。“我叫妙凤,你叫啥?”身上的泥水还没干,她先开口问了他。那块遮雨用的塑料布,恰似一张爱情之幕,拉开了。
她一见他便笑起来,没话找话地逗他。“你为啥叫立雪呢?下雪天不想进屋吗?”“我母亲给起的,她说有个故事叫'程门立雪’,偏我又姓程。”“哈,怪怪的,有我的名字好吗,我名字里有个少字,有个女字,你看妙呀不妙。”
他闷的时候,常读书,读得多了,口头语和书面语也分不清,有次听到一个社员说他老家在神山堡杨柳湾时,不觉说了一句“有机会到你家乡看看,听村名,太美了。”话音一落,众人大笑。他招了人笑,便想学农民语言,有人给了他一捆菠菜,他说“啊呀呀,这可老吃的你,叫俺咋补报呀。”又引起一阵笑声。因为出了这些洋相,大家叫他“书呆子”,妙凤不这么叫,有人时笑嘻嘻地喊他“呆子”,没人时喊他“呆呆”。
“呆呆,快给我捏走领口上那个虫子。”“哪儿呢?”他找不见。“哈哈,早蹦了。你呀,呆呆。”
“你知道这是啥野菜吗?”她问立雪。
“苦菜。”
“呆子,这叫燕儿燕儿衣。”她自负地为他纠正。
“唉,我就知道书上的故事,生活中碱面和咸盐还得舔一下才分得出。”
“回了村,你有啥问我哇。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告你,五九年盖大礼堂的时候,看对俺坟里一棵大树,老人们说别放,有神灵,果然,树一倒,从上面树洞里钻出十来只黑猫,朝着四面八方跑了……”
有一次,她见他一身新衣,顿时不安起来。“哪儿去了,相亲?”
“不,”他偷笑了一下“吃糕去。”
她眉头舒展开了“你过来”,给他抻了抻衣襟“你看你,扣子也没扣好,这儿还有个线头子。”因为离得近,他瞅见了她圆润的脖子,淡褐色的肩,从领口往下瞥见她那娇白的胸脯时,他臊得转过头去。一阵香气隐隐袭来,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
“香吗?”她问“你给的。”说完掏出一个马口铁小盒盒来晃了一下,他想起,曾给她买过两毛钱一盒的雪花膏。“嘻嘻,只要你闻见香,我就天天抹它。”
他受不了这种火辣辣的语言,脸热热地窘着。“这不就对了,你们文化人,应该打扮得文文雅雅的,去吧,呆呆,糕炸出来了。”
其实,他倒不想往文雅了打扮。因为,他想学《英雄儿女》中高喊着“向我开炮”的王成,一身硝烟多豪迈,世上的事就这么怪,偏偏有人看上了他,老为他操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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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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