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 山路上斑驳的日光

一捆薪、一担水,进村入户。走出了山野到村庄,井到屋子的路;一尺布、一羹盐,裹身进汤,又走出了它乡到村子的路。如是,如是,人走出了许多许多的路。有的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大路,有的路能通往衙门、州府,有官轿抬过而成了官道,大概路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离我村一里许,就有一条官道,南北接州府,中间是县衙。官道就是官道,条石铺设,长亭、短亭楔于道中。村里村外的,出出进进总要走过这一截的官道,一回回走出,一次次走进,就会在边走边聊中,把曾经和最近的发生的事在路上彼此相告,人人相传。久了这些相传的事就成了故事,于是在官道上随便敲响一块阶石,都有结实而不张扬故事回音。既便这故事影响力和附近的村子一样大小,知道的人少的可怜,然而能成故事自成幽灵,时不时会尾追跋涉者,与你同路。
现在这官道上走的人少了,这里的故事说的人也少了,我本也不想说这村子里的人都不说的故事。但同路的她,看着青石,看着一路稻草,看着亭子里粉笔木炭的留下的字迹,在矜持中,流露出好奇。不断地询问着,一阶阶的青石,要耗费多少的财力人力;一堆堆的草垛,是不是可以随意躺下沐浴阳光,倾听秋野天籁;望着亭子里的一些歪歪扭扭“我爱春兰”等字样,询问村里年青男女是不是常在这亭子里依香偎暖。这一连串满是童稚的问题,让我开心舒怀,许多的故事自然随石阶的攀登一个个涌出,送给了同路的她。
邻村富商,捐银万两,修本郡境内官道。
出入村中新人花轿为争着靠里边,轿夫或以拳相向,或爬坡走山。
当年一家小媳妇跟一个外乡人出逃,那外乡人在这亭子里被打折了一条腿。
村里的一位姑娘在路边小解,被村里无聊的人看见了,结果羞得那姑娘就匆匆走完了人生。
村子一位兵哥,在亭子里用军大衣温暖了我的堂姐。
我还告诉她,这官道石阶还藏着修路余下的两坛财宝,一金一银,藏宝的谜面是:“上山九十九,下岭九十九。黄金藏那级,土地会赐福。若遇有福人,坎坎出黄金。识得谜中意,金银自取留。”你若能破解,我们就有钱走西口了,出去走一走转经路。她浅浅淡淡地笑了,就在她的笑意里我看着贪财人撬得歪歪斜斜的石阶,也露出和她一样浅浅的笑,而后便是我们会心地大笑,仿佛要笑醒那做谜语的古人……
我说到最后的一个故事是,一对穿着整洁城里人,要进村,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有意放弃了宽广公路,走着这条官道。拨芦苇,踩青苔,滑滑倒倒,还一路欢笑,真是一对傻瓜。
我正得意我的故事时,她一本正经地说要看那乐捐修路人的碑立在何处,碑著何文。记得我曾也有过这想法,而且还沿途细觅,可就是不见石碑,只听口碑。我玩笑对她说,这截路的碑在这,我指着自己的嘴。她会意了。这山旯旮里的路,走的更多的是山民,山民只为生计走着,路也就只能在生计中竖碑,那位乐捐修路的前辈,也许想的是积善行德,修桥铺路,为的是广种善根,不为留芳千古,所以村子里的许许多多的路都没有石碑,只有口碑。
这缠绵在山间田野的路,蝉鸣蛙唱是夹道的喧嚣,萤光野火是夜行人的路灯,本该行行重行行的是耕夫、黄牛,野老、家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行路的法则,然而因与官字带故,路上弥漫的气息中就有了丝丝的官味,村里人也看过了鸣锣开道的戏文,也感动过拦轿喊冤的情节,这里有官威、有官尊,也有清官的为民作主的那份官情。于是村里的人也常告诫说只有行的正,才能走的稳;还在饭后茶余指着正道斜道,描述着黑白两道……随峰回而转,随水流而曲的山路,仿佛是这些东西给压弯的。
路边的古树,路上光溜的青石板,阳光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们座在石阶中,双手托着下巴,闭上眼睛跟,在鸟儿的啼鸣中随风沿路走向远古,走过中原大地,在这纵横驰骋中我看商朝的盘庚迁殷时的一路尘土,千辙百转;听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古栈道上叮铛的铁石声响;体会着从长安经河西走廊一直走到波斯的丝绸之路,踢踏马蹄中传送着华夏物质文明……当然也有当今的京九铁路的列车汽笛,各条高速路上飞驰的风声,还有为争取高速通过而寻求理由热烈的商讨场景……。一截道,则无数道。
大爷赶着牛来了,我拉起她,走到路边,让牛走过,牛走过了。路上又只剩下我俩了。我说:“这路是老了,老了如那大爷的赶牛的吆喝声,如路中的老牛遗粪。”然而她则说:“这路永远不老,就如这路上斑驳的阳光,晒的是今天的热气,留下的是今天的光阴。”也许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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