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了,我的电影启蒙老师就是她

如今,互联网上正在掀起新一阵的高校学者“触电”潮。

人类学家项飚、经济学家薛兆丰、哲学教授刘擎,都因为上网络综艺做嘉宾开始被大众熟知。

还有一些学者,比如法学教授罗翔、文学教授戴建业、美国问题专家沈逸、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等,也纷纷在抖音等平台开课,吸引了众多粉丝的追捧。

在这股浪潮之中,一位影迷们非常喜欢的电影学者也逐渐进入大家的视线。

嗯,就是那位凭借“戴式长句”频频上热搜的北大教授戴锦华。

这两天,戴锦华在抖音上的一次直播又上了热搜。

整场直播金句评出,字里行间都是对当下社会现象的反思。比如,不能让资本的本性主导文化生产。

原视频来自微博@财经网

当然,戴老师同时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于公共影院里的剧透行为,她吐槽起来也毫不含糊。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网友热议。

有人觉得这话说得太绝对,但听过完整直播的人指出了这番话的语境:

戴锦华在讲述影院独特的魅力——

它是一个公共的开放性的空间,它是异质性人群相聚与汇聚的空间。

在人群中“享受孤独”,是在影院发生的、特定的观影心理,每个人都应该尊重和保护这种独特的体验。

原视频来自微博@Vista看天下

听君一席话,大家可能会在“如听一席话”和“胜读十年书”中间徘徊。

和很多讲话深入浅出、风格俏皮活泼的“网红”学者相比,戴锦华的语言习惯非常“老派”和“学术”,喜欢用复合式长句,一句句排比和嵌套式语法毫不犹豫地朝观众扑面而来。

经常是你都喘上两口气了,戴老师一句话还没说完。

其信息量之大,思辨性之强,很可能让你一不留神就什么也没记住。

但如果你仔细回味这些“戴式长句”,很容易就会被其中所包含的前瞻性的视野、丰富的文化知识,以及一个老派知识分子广阔的胸襟所打动。

在电影界,戴锦华无疑是偶像般的存在。

在她身上,一直流传着诸多“神话”。

譬如,作为北大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她每次授课,教室和走廊都挤满了前来蹭课的学生;

她性格爽朗直率,风衣、围巾和香烟是她个人的代表性标志。

这也让她在江湖上收获了“戴爷”的名号(虽然她本人极其讨厌这个称谓)。

编剧史航形容自己“很愿意在散场的时候马上凑到她身边,就像一个亲信、小人、佞臣”。

不少青年导演在采访中透露出对她的崇敬,譬如《钢的琴》的导演张猛,《心迷宫》的导演忻钰坤,等等。

忻钰坤曾经说过,在自己想学电影却无处入门的青春时代,戴锦华的公开课和电影专著是他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在过去网络不甚发达的日子里,戴锦华的电影评论和理论教学曾经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影迷(包括本文作者在内)。

时光荏苒,如今对电影感兴趣的年轻人们不用再像忻钰坤那样,对电影学习感到茫然无措。那些令你仰慕的大师们,很可能就在荧幕对面,即时回答着你提出的问题。

这次,戴锦华应抖音之邀,作为开学公开课系列的第一位直播嘉宾,向所有网友分享她对电影的热爱和见解。

直播内容一如既往的旁征博引,充满了生命力。

今天,透过这次直播,我也想向热爱电影的大家正式安利这位了不起的女性。

01

戴锦华在抖音直播的首秀名为“电影于我”。

这个名字既包含了戴锦华对电影价值的认知,也包含了她本人对电影的态度。

因为是开学公开课,所以戴锦华在直播里讲授的内容大多是关于电影的通识知识。而且,如她自己所说,这些内容她在其他地方也许都不止一次提到过。

对资深影迷来说,其中涉及的知识点也许早已烂熟于心。

对于普通观众来说,那些有关电影史、电影本体论知识,似乎又不影响我们单纯欣赏一部电影。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十万观众守在手机屏幕前,做戴锦华的“云学生”,等着听她聊电影呢?

答案可能藏在直播最后她送给观众的两句话上:

电影是及物的艺术,不是不及物的艺术”。

以及巴赞的那句,“电影是爱的艺术”。

听起来似乎有点宏大乃至有点虚空的两句话,却是这次直播的核心——

电影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热爱电影?

以及,电影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戴锦华用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去解释,也没能完全讲透。但她中气十足的演讲热情本身,就是对这两句话的诠释。

戴锦华说过,电影对个体产生的作用有两个最基本的层次:

第一个层次,电影带领人们进入“另一个世界”,为人们制造一种幻觉,展现一种奇观。人们通过观看这个幻觉,看见他人,忘记自我。

第二个层次,经由电影这个窗口,我们看向世界的同时,也重新审视自身。

如果你能够深刻体会到电影在你的生命中产生了这两层作用,那么对于上述三个终极问题,你也一定会有自己的答案。

戴锦华从这个层面对电影艺术的总结,相信即使对于多年影迷来说,依旧是一次十分精准的提纲挈领。

先说说第一层。

在短视频占领网络的今天,戴锦华坚持认为电影具有短视频所不具备的重要功能——

电影艺术对社会生活的独特的强有力的介入方式

电影由创作者独特的视听语言组成,所以它不仅是影像记录,更是创作者利用视听效果去传递某种创作意识。

其中凝聚着不仅是电影人自己的思考,还有他们自发的社会责任,乃至他们背后一整个群体的集体无意识。

正如戴锦华常常提到的,“电影是这个时代的长篇小说”。

电影为观众提供了丰富的视野,提供了广阔的了解他人、世界的渠道。注意,不仅仅是浮光掠影地看见,而是深入地了解自身以外的逻辑和运行机制。

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港片举例。

之前聊徐克版《黄飞鸿》系列,我们会发现,原来黄飞鸿的故事之所以能在香港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离不开上世纪50年代开始港人对传统中国抽象的文化认同。

再比如,最近影迷们热烈讨论的《好好拍电影》和许鞍华。

在纪录片中,她非常笃定地表示,自己对香港这片土地有一份责任感在身。

她不仅记录,还要有意识地创造。

所以在《明月几时有》中,刘黑仔的游击队枪战,许鞍华凸显了传奇感,她特意让这些戏份看起来有老式香港枪战片,诸如《英雄本色》的味道。

而周迅和叶德娴的地下情报戏份,又极其生活流,完全脱离了宏大的抗日叙事。

透过这些反其道而行的创造,观众能感受到另一种与主流不同的逻辑,另一种我们不甚了解、却也能为之动容的港人曾经的生存状态。

在看电影的那一百多分钟里,即便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更没有了解过香港的抗战历史,也能忘记自身的真实经验,将自己置身于那片处于边缘地带的小岛,看着它从茫茫黑夜缓缓变为花树银花。

并在那一刻,心下为之触动。

这就是戴锦华所说的,“只有当我们看到他人,而忘却自我的时候,电影才有意义。

恰巧,戴锦华老师非常喜欢许鞍华导演。

这两位分别在电影研究领域和创作领域独领风骚的女性,虽然成长背景截然不同,但最终对电影的理解却殊途同归。

《好好拍电影》中说许鞍华始终以知识分子的视角借助电影来表达自我。

戴锦华研究了一辈子电影,做了一辈子大学教授,身上那股老派的知识分子气质更加明显。

她强调社会责任,坚定艺术要介入社会,但同时,她和许鞍华一样,坚信所有宏大叙事最终都要服务于个体生命。

许鞍华喜欢关注普通的甚至失败的人,戴锦华则不断强调,电影对于个人而言,一定要有价值。

我们在电影中看见、了解、学习广阔的文化知识,但这些文化知识最终一定要作用于我们的人生,影响、引领着我们,成为我们生命经验的一部分。

电影召唤我们的爱,电影传递我们的爱。

我以前会耻于与谈爱,这么缥缈的字样,但我今天越来越强烈的意识到,爱是一种最真实、最美好的、近乎于奢侈的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方式。它真的很奢侈,我们可能不那么容易获取到,但是它值得。

戴锦华在直播最后如是说道。

02

个体的生命经验,无论是对制作电影的人,还是观看和评论电影的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作为职业影评人,每次听戴锦华讲课、演讲,或者仅仅是采访,都觉得振奋,仿佛在颇为颓靡的现状中,她伸出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抚慰我,帮我扫去一些倦怠和悲观。

其中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戴锦华虽然做的是理论研究,却能够让理论充满生命力,为理论框架填充进温热的血肉。

这也是为什么她的表达虽然难懂,却依旧能走进大众的原因。

所有的艺术,所有的艺术理论,最终都要落在活生生的人上。

如果看过戴锦华以往的视频,或者有幸亲临过她的课堂,你就会发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憎恶分明,感染力极强。

她聊电影,无论结论再怎么深刻,都要从自己的生命体验、从自己的热爱出发。

熟悉戴锦华的人都知道,她本人的情感十分充沛,甚至有时候她更像一个“冲动的年轻人”。

遇到什么不公之事,她总是很激动地想要站出来去争取,去发声。

反而是身边的学生和晚辈会拉住她,让她“三思而后行”。

就是这么一个“幼稚”的大学教授,讲到自己喜欢的作品,慷慨激昂。

聊到令自己厌恶的现象,用最不动声色的表情,说最狠的话。

比如有媒体邀请她对某些大学教授发表的厌女言论发表看法,她大手一挥:

没那工夫跟猪说话。

这些都是作为电影学者的戴锦华迷人的原因。

戴锦华讨厌“为学术而学术”。

在她各种各样的采访中,你会看到她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自己爱上电影,走入电影,最终与电影水乳交融的那些片段。

她不无诚实地说道,年轻时曾有段时间,自己喜欢各种艺术门类,“唯独蔑视电影”。初到北电当助教,第一个学期一口气观摩了100多部世界电影史上的名片,顿时“falling in love with cinema”。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她和几个同事一起筹建中国第一个电影史论专业,这被她称为“躁动于母腹中的胎儿”。

为此她耗尽心血,持续三年处于精神上的极度亢奋与身体上的过渡劳累之中,而后终于病倒,被诊断为“肺结核”,而且是“三期肺痨”,胸片上布满了肺结核病灶。

她住了八个月的院,不断在深夜听到走廊上运送尸体的平车响起的车轮声。在死亡一次一次威胁和逼近下,她奇迹般地好转,劫后余生。

当她走出病房时,发现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审视从前关于象牙塔的期望和理想,她知道,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已经不能独立于象牙塔之外的社会而存在。

她的学生回忆道,90年代初,戴锦华在课上讲述80年代的电影,讲到“大师最后的年代一去不返”,那一刻她失声痛哭。

当一位与电影做了一辈子“老夫老妻”的电影学者这样坦诚地向你袒露自己对于对电影的情感,这份感染力绝不亚于一位为电影艺术奉献终生的导演对电影所做的告白。

而后,她逐渐成为我们熟知的、拥抱更广阔的受众、能够对当下社会的种种热点做出理性反思的戴锦华。

03

中国社会和中国电影飞速发展的四十年,也是戴锦华作为电影研究者、电影行业的参与者与亲历者的四十年。

如今,她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在感到理想幻灭时失声痛哭。

相反,她积极拥抱了新时代的到来。

在这个新媒体时代,她来得不算早,但很巧。

对知识分子介入社会的坚定,让她不断做出新的尝试。

在这个消费至上的时代,她深知自己作为某种“文化偶像”,也无法逃脱被消费的命运。

但她放下了属于象牙塔的“100%的洁身自好的道德选择”,选择向自己研究的领域——大众文化——做出主动介入。

从2012年录制慕课开始,她开始了与网络、与大众、与象牙塔外世界的相爱相杀。

如今,在戴锦华的电影评论中,我们常常会看到女性主义的身影。

其实,戴锦华的学术生涯从未正式进入女性主义的轨道,但是女性主义视角却自始至终是戴锦华进入电影的切口,亦是她通过电影观察社会时的重要抓手。

巧就巧在,戴锦华进入大众视野的这些年,也是中国社会乃至影视行业女性意识猛然崛起的时期。

这几年,影视行业充斥着大女主剧、男色消费(流量小鲜肉的盛行),以及各种各样的耽改影视剧。

当大众(尤其是女性群体)为这一改变而欢呼、而迎合、而兴奋时,戴锦华肯定了这是社会进步,但肯定之中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与反思。

如今以女性群体为潜在消费对象的种种影视现象,是不是资本与父权结构合谋的结果

这样的“女性意识崛起”,真的像女性主义的初衷那样,是对每个人的尊重吗

戴锦华也是很多耽美小说的忠实读者,她深入了解过“腐文化”。

在《陈情令》《山河令》接连爆火,并有无数女性观众为之狂欢的时候,戴锦华又发出自己的质疑:

为什么在女性关于性、关于爱情、关于美好情感的向往和幻想中,女性本身却是缺席的?

为什么这么多女性对于纯洁爱情和美好人类的想象,是投射在两个男性身上,而不是投射在女性身上?

戴锦华对女性主义的理解,和对女性群体未来发展的期望,都十分具有启发性和前瞻性。

令人欣慰的是,从前这些只有在高等学府中才能听到的声音,正在通过直播走进千家万户,影响越来越多的人。

在抖音的这场直播中,戴锦华再次被问到了关于女性的问题。

尽管这几乎是每次必然会被提到的话题,戴锦华依旧非常耐心地向大家传递她的观点:

她不愿为女性意识做一个明确的界定。

她希望我们的女导演,介入社会的方方面面,介入社会各种层次的表达。

就像她自己,一生涉猎广泛,三次尝试转变学术方向。

选择女性主义作为电影研究的切口,是顺应了自身的女性经验。戴锦华从小个子就高,性格豪爽,常被人说“不像女孩子”。上了大学,明明年纪最小,个头却最高(1.75m),言行举止极其沉稳,是女孩群体的“异类”,男孩群体里的“爷们儿”。

但对“戴爷”这个名号,她自己深恶痛绝:

“这个称呼一是很鄙俗,二是它背后的男权机制是昭然若揭的。”

青年戴锦华

与社会为女孩框定的性别特征格格不入,催生了她的女性意识,她也顺着这个独特的生命经验,进入了自己的学术领域。

但后来,她又爱上了文化研究,再后来,她对政治经济学产生了兴趣。

2000年起,她与温铁军、刘建芝几位学者一起踏上了第三世界的土地,去了几十个亚非拉国家,深入深山、丛林、乡村,见过不同的基层组织、民众团体,甚至是游击队。

她也实地探访过中国许多贫困山区,接触过很多特困人群,作为普通志愿者,参与到农村妇女、新乡村建设的活动中。

她说:

“如果有人认识我,我愿意做任何事——给妇女小组讲电影,或者和支农大学生谈世界。如果没人认识我,那么我可以做杂事,很多杂事需要人做。我不喜欢,也不该将他们为改善自己生命的努力和抗争变为一种学术噱头。”

可以说,戴锦华真正践行了她口中的女性主义。

女性主义最重要的力量是在于我们尝试朝向世界,看向主流社会当中种种边缘的弱小的另类的人群。

我们经由女性,看向形形色色像女性这样的,曾经被指认为他者,被放逐在文明之外的人群。看他们的创造,看他们的累积,重新发现他们对人类的资料性的价值。

戴锦华今年62岁,执教40载。

从自身生命经验出发,一路探索,不断经过他人,关照他人,最终又回到自身。

这是一位老派知识分子的初心。

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世事变迁,她依旧乐于与大众分享,依旧以开放的姿态迎接一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在这个消费至上、娱乐至死的时代,我们还能拥有这样与社会大众紧密相连的知识分子,是一件幸事。

私心希望这样坚定的声音再多一点,音量再高一点。

这力量对于相信文艺、相信文明的人们来说,始终都是无可比拟的慰藉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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