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过我故乡的云朵》之邪法婆
《 飘过我故乡的云朵》之
邪法婆
(连载一)
狗尾巴
一
桂奶奶在我们苗族寨子里活得的辉煌日子,竟然是在她人生中的夕阳余晖里最黯淡的日子,说起来那已是20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事了。
那时,已是满头银发、脸上皱纹如沟壑、说话声气喘吁吁如猫喉管里爆响似的桂奶奶,一夜之间居然让寨子里的一些人恐惧起来。
那时文革已经结束了,农村已经开始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古老的寨子好像沉沉睡去的人一样猛然苏醒过来了,以前匿迹潜形多年的旧文化旧风俗再度泛起阵阵波澜,像春天的野草在原野上恣意生长。少年时期的我那时有点猝不及防,世上一切都在骤然变化,原先有的人是破“四旧”的激先锋,突然间转变了态度,竟然对他们以前竭力捣毁的东西顶礼膜拜起来。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原来在寨子里一直不起眼的桂奶奶突然间被推到了风尖浪口,被标上了一个让人听起来不寒而栗的称号——邪法婆。
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世间还有邪法婆这个词儿。记得那时,我们只知道有一种叫“邪鬼婆”的动物,是一个专门伏在树上的青蛙,到了仲暮春时节,在水塘上面的树叶上吐出白色的泡沫,稠稠的黏液紧紧地把树叶粘成一团,垂吊在水面上。据说,这种青蛙是鬼变的,接触到它,它就会使出邪法来,让人中邪,中邪之人往往会得莫名其妙的病。因此,我们寨子里的小孩对这种青蛙特别害怕。还有就是下雨后起彩虹,别看彩虹那么美丽,据寨子里的老人们讲,那也是一种邪气。彩虹的一头总是连在一口水井里,叫虹吸水,虹伸进水井里后就变成了三只青蛙,这三只青蛙就是“邪鬼婆”,“邪鬼婆”喝过的水,人再喝就会得一种胀肚子病,老人说这是一种邪病,是中了“邪鬼婆”的邪。因此,彩虹也是我们小时候害怕的东西之一。
人也有“邪法”,这是我们这些文革中出生的小孩难以理解的,我们自然要将这类荒诞不经说法理解成“迷信”。到了后来,大人们讲得多了,我们才知道这些“迷信”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位置。特殊的时期,他们不言不语,并没有代表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所敬畏的崇拜的东西。
邪法,当然指的是不正的法术。至于什么是正当与不正的法术,寨子里的人是根据合则用、不合则弃的思维方式。与那时寨子里日趋复活过来的师公的传统巫术相比较,在寨子里老一辈人们的传统思维中,师公巫术可通天达地,役神驱鬼,祈福禳灾,祛病救人,好像无所不能,是寨子里秋收后宗族或个体家庭要做的祈福还愿巫傩法事,巫傩之中的“法术”自然他们心中的正道。而邪法是歪门邪道,说不清属于哪一教,也好像无所不能,被认为是愚弄人祸害人的“法术”,让人防不胜防,为人们深恶痛绝,但又无可奈何。至于“邪法”到底存不存在,或者说到底灵不灵验,就像民间传说放蛊一样很神秘,既然是神秘的东西,那就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一切均推给冥冥之中。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桂奶奶让寨子里的人贴上“邪法婆”的恐怖标签,不管她愿不愿意,这样的标签如同烙铁烙下的一块疤痕,留在了皮肤表面上,撕扯不掉,挥之不去。
那时候,寨子里谁也没有胆量当着桂奶奶面叫她邪法婆,哪怕是比她辈分高年纪大的家族长辈亦是如此。这不是因为桂奶奶是一个彪悍泼辣狮吼之人,实际上桂奶奶平素为人温和,与人交往讲究礼节,从不搬弄脏是非,也从不与人争强好胜。原因是出于某种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忌讳,也是出于一种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即便有人在背后议论桂奶奶的“邪法”,也很讲究方式方法,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或者把声音压低再压低,不能让桂奶奶有丝毫察觉,不然自己身上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就会发生莫名其妙的灾祸,无法预测,无力控制。在寨子人们的眼里,桂奶奶之所以被冠名邪法婆,并非浪得虚名,众口一词地说是有迹可寻的。
二
改革开放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一年,桂奶奶屋前一位名叫明狗的邻居,腊月二十六家里打过年糍粑。因为实行责任制后,明狗家里种的糯谷获得了大丰收,这次他家打糍粑一共泡了两担四个满萝筐的糯米。上第一甑子米的时候,灶孔里的柴从点火开始就烧得很旺,火焰在灶膛里呼呼作响,就像有人拿了鼓风机向灶膛内鼓风,没有多大的工夫灶锅里竖着的甑子内就飘出了糯米饭的馥郁芳香,飘荡在左邻右舍房屋的铜鼓石巷道里。明狗一家人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来帮忙打糍粑的邻居也称赞主人家的好彩气。寨子人把腊月里过年打糍粑、杀年猪的过程是否顺利当作测试来年家庭的运气。一切似乎顺风顺水顺人意,可明狗上第二甑米的时候,形势急转直下,灶膛内原本燃得红彤彤的火焰突然黯淡下来了,接下来就只见冒浓烟不见明火,像是有人特意往灶堂里的柴火上淋了水,整个灶膛内变得很湿漉漉的。明狗使出浑身解数把干柴、刨木花等易燃物用来引火,手忙脚乱地捣鼓了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他又拿来一个长长的暗红色竹子吹火筒使劲地朝灶堂里吹火,吹啊吹啊,火没有燃起来,吹火筒上粘满水珠,从灶孔冒出的浓烟将明狗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明狗老婆见状,疑惑地问道:“你用糥米饭敬了神没有?”
明狗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回答说:“敬——了。”
“所有的神都请到了?”
“请——请——到了。”
“真的全请到了?”
明狗闭着眼睛舒缓了一口气,细细琢磨着老婆的话里之话,沉思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猛拍着脑壳说“是了,是了,还有一位活菩萨没敬到,快给桂奶奶送一打糍粑去吧!”
说来也怪,明狗的话刚一落音,灶膛里的火呼的一声自己燃起来了,灶膛内的浓烟与水气一起慢慢散去。
寨子里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在茶余饭后,他们有了一个新鲜的津津有味的话题——雪山水咒。雪山水咒是师公的一种法术咒语,一般是师公在展示巫傩特技中上刀山、下海火、踩铁犁头时必须念叨的咒语。人们认定桂奶奶在明狗家打糍粑使了这种法术,他们认为也只有这种法术才有这样大的神通。寨子里的人在茶余饭后的话题,往往在逻辑上是比较混乱的。他们不是说桂奶奶用的是邪法吗,怎么又扯到师公使用的法术咒语上去了呢?这种逻辑混乱的闲谈当然无人深究,也没有人愿意去深究。村言巷语,无非是在给闲谈者增加一些无聊之中乐趣,给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蒙上一层神秘布帛,使其变得更加诡谲。寨子里人们无聊时的闲谈本来就是流言蜚语恣意滋生的一块肥沃土壤。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狗尾巴,笔名,出生在绥宁苗乡,苗族,自由撰稿人。记住苗家古老的传说,记住狗尾巴带给苗族人的七粒稻谷种子,因此取笔名狗尾巴。